朱開朗
好酸魚,無需下鍋,開壇即食。
4月17日,谷雨前夕,我們一行到苗族非遺匯集的保靖縣水田河鎮白合村,尋找正宗的苗家酸魚。白合村村干部介紹,該村梁遠輝是腌制酸魚的高手。我們沿著青石鋪就的小路,七彎八繞,行不久,至半坡處,便到了梁遠輝家。
“遠輝,這幾個客人是專門來嘗你的酸魚的。”村干部隔老遠便喊道。只見一人迎出門來,他瘦高的個子,衣著樸素,滿頭短發干凈利落。問了方知,梁遠輝已經66歲了。
“我十幾歲就跟著我爸學做酸魚,現在已經做了四十多年了。”梁遠輝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做酸魚沒什么巧,你喊我講,我也講不來。我這個技術,是幾十年慢慢琢磨出來的。”
梁遠輝一邊說,一邊從角落里抱出一個土陶壇子。
在湘西, 這樣的壇子很常見,上下略小,腹部大,壇口處有一圈翹檐,是用來盛水的。翹檐內裝上水,蓋上蓋,可使壇內壇外空氣隔絕,有利于酸菜的發酵。
這種壇子我從小就熟。
湘西人管奶奶叫“婆”。我婆是苗族人,擅長制作各種酸菜。
小時候,我常住我婆家,婆常制霉豆腐、包谷酸、糯米酸、“酸個個辣子”。其中尤以“酸個個辣子”令人難忘——將半尺多長的紅辣椒整條腌制,成菜之后既辣且酸,口感爽脆,無可比擬。我婆去世之后,就再沒吃過童年時那種味道的“酸個個辣子”。到如今,干脆就再也不吃“酸個個辣子”了。
酸菜腌在壇子里發酵,會釋放大量氣體。當氣體充滿壇子,就會從翹檐的水里冒出,鼓一個泡泡,發出“咕噥”一聲。
婆是個閑不住的人,木架床下擺滿了酸菜壇子。壇子發出冒泡的聲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來格外清晰。到晚上,我睡眼惺忪地問婆:“婆,那是什么聲音?”
婆搖著蒲扇,慈祥地說:“咕噥咕噥,老鼠打洞。”
于是,我就在這此起彼伏的“咕噥”聲中緩緩睡去。
是以,我對梁遠輝抱出的這個壇子感到格外親切。我堅信,這壇子里一定盛著美妙的兒時味道。
梁遠輝將壇子擱在一邊,先架鍋燒油。
梁遠輝說,炒酸魚,不用豬油。首選茶油,其次是菜籽油。首選中的優選,是本地土制茶油。
茶油在鍋中熬至泡沫散盡、有青煙冒出的時候,酸魚便可以下鍋了。
梁遠輝揭開壇蓋,頓時一股醇厚的香味撲鼻而來。梁遠輝用筷子夾出一條巴掌大的稻花魚,利落地刮去腌制時塞進魚膛里的小米,然后掐了一小塊魚肉,向我遞來:“我腌的酸魚,是可以生吃的,敢不敢試一試?”
我接過來塞進嘴里,慢慢嚼著。經過腌制的魚肉,肉質緊實,加之長期腌制,入口咸鮮酸香,回口帶甜。一小塊肉很快就下了肚,但這味道卻在唇齒間久久不散。
就在我回味的時候,梁遠輝的酸魚已經下鍋了。
燒鍋時的茶油放得較多,最初酸魚是飄在油面上的,這種方式是“煎”;在煎的過程中,茶油慢慢浸入酸魚,留在鍋內的也就越來越少,酸魚從飄在油面上變成了直接與鍋接觸。為免糊鍋,梁遠輝不斷翻炒。一煎一炒之間,酸魚的濃香已飄滿了整間房子,聞者口中生津。
梁遠輝往鍋里撒下蒜沫和干辣椒,濃香之中又添了些許辛辣。不多時,酸魚出鍋。
梁遠輝家地處半山,坐在院里可以俯瞰全村。白合村古宅極多。從半山上俯瞰,青灰瓦背錯落有致,頗為壯觀。剛經歷了一場春雨的遠山,霧氣正逐漸散去。放眼遠眺,心曠神怡。
梁遠輝家的餐桌就架在院子里。酸魚上桌,我夾起一塊嘗了嘗,頓感食欲大增。不同于生酸魚,煎炒過后的酸魚,魚皮香脆,魚肉勁糯,經過高溫的洗禮,其酸咸滋味愈發濃厚,輔以蒜沫和干辣椒的刺激,口中味蕾似乎隨之起舞。在酸魚的刺激下,一碗尖尖的白米飯片刻功夫便吃得干干凈凈。
湘西不產鹽,酸菜就是舊時彌補食鹽不足的最好方式。酸菜味濃、下飯、耐儲存,不僅支撐著湘西人翻越一座座大山,更是給了湘西人開天辟地的精氣神。如今,雖物質生活富足,但腌酸菜的習慣,倒成了湘西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或者說,酸菜,是湘西人的精神符號之一。
我問梁遠輝:“苗語里‘好吃’怎么說?”
梁遠輝說:“瑪汝儂。”
我說:“你做的酸魚,瑪汝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