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味道 丁蘭 攝
彭武長
湘西人自古以來就有吃蒿子粑的習慣,幾乎家家都會制作,人人都喜食用。生活艱苦的時候,用它充饑救命,生活富裕了,它成了風味美食。
我的老家地處武陵山區腹地的大山深處,山多地廣,蒿草遍生,制作蒿子粑條件得天獨厚。聽老輩人說,明嘉靖三十三年冬,我的祖先溪州土司臨危受命,赴東南沿海抗倭,年僅19歲的土司王彭翼南在其祖父彭明輔的輔佐下,率五千余名土家士兵,自帶蒿子粑等干糧,遠涉三千余里,奔赴抗倭前沿,奮勇抗擊倭寇,在戰場上屢立奇功,榮獲“東南戰功第一”。因此,我從小對蒿子粑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也最愛吃俺娘制作的蒿子粑。
每年三四月份,萬物復蘇,草長鶯飛,蒿草也發出淺綠色的枝葉,此時正是做蒿子粑的最佳時候。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春末,往往糧食青黃不接,補充主糧的紅苕基本吃完,洋芋才開始生長,蒿子粑就成了減少主糧消耗的重要食物。我家人口多,大米更是不夠吃,俺娘就對我們說,有空采摘一些蒿草回來,我們做蒿子粑吃。
蒿子采摘比較容易。多數時候是我和五姐放學后背著背籠,提著竹籃,跑到離家不遠的山坡上去采摘。那里野蒿很多,不一會兒,我們就滿載而歸,而我們的手指和指甲縫里會染上桿莖的淡綠色,一個星期都難以褪色。
野蒿有很多種,有的能食用,有的只能用作飼料和藥用。用做蒿子粑的主要是白蒿(學名魁蒿)。剛學采摘時,傻傻分不清,經常采錯,常常將用于喂豬的艾蒿(學名印度蒿)和用于炒社飯的水蒿(學名蔞蒿)當粑粑蒿,俺娘次次要在清洗蒿子時篩掉。娘教我摘蒿子要采最嫩的莖葉,要分清品種,葉背面有密密麻麻灰白色蜘蛛絲狀絨毛的才是做蒿子粑的“白蒿”,葉背面光滑的就是其他蒿子,不適合做粑粑。文學家、美食家汪曾祺在《故鄉的食物》中寫了生于水邊的蔞蒿,字典上說蔞蒿是蒿的一種,即白蒿。汪氏筆下的蘇北水鄉蔞蒿應該與我們湘西山區的白蒿不同。白蒿采摘幾次后,印象深刻,也就得心應手了。
制作蒿子粑技術并不復雜,但工序還是很多的。要經過備料、清洗、切碎、蒸煮、拌粉、揉捏、包餡、包葉、蒸煮等環節。每次蒿葉采回家后,娘倒入大盆里用清水洗凈并切碎。再倒入水開的鍋里,將其煮熟煮爛,然后撈出擠干水分,就開始和面。將三分之二的糯米粉摻三分之一的粘米粉制成米粉放入盆中同蒿子泥攪和,反復揉捏,讓蒿子同米粉充分融合,變成黏度較好、光滑有彈性的綠粉團。攪和米粉的量視自家情況而定,米粉摻得多,做出來的粑粑更軟糯可口。我家大米有限,摻和的米粉經常很少,只起到黏合成型的作用,但吃起來,纖維更多,嚼勁更好,蒿香更濃。米團揉好后,捏成一個個小胚子,就進行包餡,當然也可以不包餡,做成素蒿子粑。常見的餡有臘肉丁、豆腐干、豆沙、芝麻、粉辣子、酸豇豆等,將餡炒好后包入蒿子胚內。我最喜歡吃的是臘肉炒豆腐干的餡,一口咬下,油而不膩,清香四溢。因家中臘肉和干豆腐有限,一般只能在清明節和中秋節才能吃上。粑粑捏成團后,就進行包葉。包裹蒿子粑常見的有油桐葉、鉤錐葉、芭蕉葉和遼竹葉,老家油桐樹多,每年我們都會在油桐樹生長旺季采摘很多桐葉曬干備用。用油桐葉作為包葉,蒸出來的蒿子粑就有一股濃濃的桐葉清香,沁人心脾。最后一步就是蒸煮,每次俺娘將做好的蒿粑胚放入架有竹蒸片的大灶鍋里,蓋上鍋蓋大火蒸二十多分鐘,蒿子粑就熟了。揭開鍋蓋,熱氣騰騰,清香撲鼻,輕輕咬上一口,倍感軟糯香甜。
小時候,寨上人生活條件都很差,吃蒿子粑就算打牙祭了。每次蒿子粑出鍋后,俺娘都會裝上幾盤,叫我送給隔壁的鄰居,差不多要送出一少半,那時候我不理解,自家都不夠吃,怎么還要送給別人呢?后來才明白,俺娘是在教我們好東西要懂得分享。
可以說,蒿子粑是我小時候最好的零食了。學齡前,在外面玩餓了,只要家里有蒿子粑吃上兩個,精神就來了。上小學后,娘時常會在我書包里放上兩個蒿子粑,用來中午充饑。上初中、高中,離家在校住宿,星期天去上學時,娘都會給我往背籠里裝上幾個蒿子粑,用于在校解饞。假期里上山撿柴、扯豬草、守牛,家里若做有蒿子粑也會帶上兩個在野外享用。可以說,蒿子粑伴隨我的成長,讓我少挨了許多饑餓,滋養了我的身體,塑造了我的心靈,讓我懂得了許多做人的道理。
長大后離開了老家,每次回家探親,俺娘都會特意給我做一鍋蒿子粑,既讓我感受到她精湛的廚藝,享受到家鄉的美食,也提醒我當國家干部了,不要忘記鄉親,不要忘記鄉情,不要忘記本色。
而今娘已離開我們近三十年了,她做的蒿子粑再也吃不到了,只能在記憶中和夢里回味。蒿子粑也從鄉村走進了城市,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蒿子粑零售攤點,更是涌現出幾家專營蒿子粑的小型企業,通過網絡把蒿子粑售往全國各地,效益可觀。
我也已退休,閑暇時間多,經常和夫人跑到郊外的山上采摘一些蒿子,享受用蒿子制作美食的快樂。它濃縮了家的味道,愛的味道,幸福的味道,是我永遠抹不去的鄉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