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成
五月的陽光照在大地上,空氣清新又溫暖。
從高鐵站回到家,目之所及,是一片似錦的山野河流和動人的農忙景象。車輛沿著翠綠的山河蜿蜒前行,載著我暢游在一幅生機勃勃沒有盡頭的畫卷之中。
快下車時,母親來電說,她和爸剛到秧田,我到家后,不用去找他們。當我進家門時,已是下午四點,將行李扔在堂屋的桌子上,便抄小路朝著自家唯一還在耕作的那丘稻田奔去。
從前,我家每年耕種四畝稻田,但是那些稻田并不集中,有些分布在河邊的壩上,其他的高躺在山腰上。離家最近的一丘田走路過去需要五分鐘時間,最遠的需要四十分鐘左右。如今,家中只保留一塊面積約為七分的長方形水田供自己耕種。由于工作原因,我和妹妹常年在外,這丘田產出的稻谷也足夠我家吃上一年。
事實上,不只是我家在減少種田面積,其他人家也一樣。隨著時代的發展,村里的年輕人大都一頭扎進城里忙于奔波生計,留在家中務農的人寥寥可數,勞動力嚴重不足。因此,有人從土地里嗅到了商機,于是專門將那些便于管理的良田盡可能地承包下來種植經濟作物,比如種羊肚菌、西瓜、蔬菜和樹苗等等。而祖輩們在灌溉和交通均不便利的地方歷經千辛萬苦開墾出來的耕地,逐漸草木叢生,最終都回歸于自然了。
在我眼中,這些耕地是偉大的作品,是時代的產物,是數輩人的希望和記憶,我們深受其恩,目睹它們結束使命,走向荒廢,心里真不是滋味。同時,由衷地敬佩祖輩和父母一輩吃苦耐勞的偉大精神。雖說此地貧瘠,但卻象征著一種人的意志的延伸,他們在如此艱苦的自然條件下開荒養家,實屬不易。
來到村口的小崗上,我望著大河兩岸雜亂的農田和零星的插秧人,心底涌起了難以言說的凄涼。在時代洪流面前,個人力量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忽然間,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從我身后的油桐樹上扇翅飛來,將我從回憶和幻想之中拉回現實。我捂住胸口長舒一口氣,然后急忙跑下山崗,又掠過一小片芭蕉林朝父母走去。之所以走小路,是因為不想遇到其他長輩,害怕自己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以何種輩分來稱呼對方,害怕聽到他們每年不變的“關心”。
繞過任何可能會碰見人的路段之后,在山腳的岔路口看見爸媽正在水田里彎腰后退,但他們實際上是在前進。在他倆身后,有一小捆一小捆由稻草扎緊的秧苗。我輕快地來到田邊,跟父母打了聲招呼,便抬起腳跟將鞋子踩掉,然后脫襪卷褲挽衣袖,也開始下田勞動。沒有抬眼的我能夠深切感受到父母臉上的笑容和歡快的心跳聲。
我家秧田前邊是一條小溪,中間矗著一道厚實的石坎,石坎上長滿了野草、雜樹和刺蓬,后邊挨著山腳的水泥路,在田與路之間,生長著一排半米來高的荊棘。兩側蓄滿溪水的農田,靜靜地躺在春天里,干凈得似一面鏡子,倒映著藍天白云。四周并沒有其他人,冷冷清清的,多年前,人們在這里一起勞作時的歡聲笑語早已一去不返。
父親站在我和母親之間,時不時瞟我一眼,生怕我插秧時控制不好力度,或者不注意間距對不齊。母親則叮囑我留心水里的螞蟥和雜物,累了就去田埂上歇一歇。而我并沒有停歇,臨近六點時,我們終于在水田里種滿了新的希望,望著眼前綠油油的禾苗,我格外喜悅,甚至隱隱聞到了稻花的清香和豐收的氣息。
趁著父母在察看秧苗和田埂之際,我悄悄緩了好一會才完全直起身,然后若無其事地提著鞋子來到溪邊清洗身上的泥水。走回石坎上,轉頭一望,只見金色的余暉在西邊的山口處傾瀉而下,在照耀下,山林和田野無比燦爛輝煌。一片燦爛中,我在遠處的光影下發現一個晃動的身影,也正是在那一刻,回憶瞬間占據了這片土地……那是她的父親正在揮舞釘耙修整田坎,田里涌蕩著暖色的水波,卻沒有半點綠意。我心頭一顫,情不自禁地往那邊走了兩步,但立馬反應過來后,我趕忙停了下來。自從她嫁入鄰鎮的村長家之后,我就再也沒敢幫過她家任何忙了,也不敢見到她的家人。后來聽人說,她有好幾次回來,都會孤零零地坐在村口的山崗上眺望。
她的父親像是感知到有人在觀察他,轉身看了過來,我急忙從坎上跳了下去,險些栽進溪流里。
“這么大的人了,有路不走,亂跳什么?快點洗,洗好了就回家。”我沒有回應母親,而是蹲在水邊亂翻石塊,假裝在找螃蟹,腦子里卻在反復回味她那年在油桐花下對我說的話。
“你我都出生在農民家庭,深知在滋養我們的土地上當一個農民意味著什么,說實話,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偉大艱辛我實在是難以承受了。”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我從骨子里敬仰農民,但我卻完全沒有將來要繼續當農民的思想準備,因為我再也不想一輩子都困在父母的視線里,永遠只盯著山腳下那一畝三分地。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你呢?”她又問。
“我啊?我想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