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石健新著《時間消失的地方》
盧瑞龍
一
“寶寶不怕,寶寶不哭……”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外婆的懷里哭著,而太陽,正在西下。它的光,從柚子樹的枝椏里被蟬的鳴叫弄得一晃一晃,然后跌落在堂屋里。
我怎么就睡著了呢?我記得剛剛還在追趕一只蜻蜓呀,而外婆正在院壩里的木槿樹旁紡著麻線呢。
外婆吮了一下我額頭,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一邊用腳使勁踩碾,一邊念念有詞:“呸雀,呸雀,背時鬼,嚇我寶寶,打死你,打死你。”
“我在怕什么?我怎么不曉得我哭了?我喊你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問外婆……
這樣年長月久的過往與從前,沉甸甸的,濕漉漉的,溫馨馨的,柔軟軟的……正一點點地被《時間消失的地方》喚醒。
是的,石健的文字,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閱讀石健的文字時,我會一邊想著她的經歷,一邊流下淚水。如何才能做到歷經生命的磨折,還要繼續深情地愛著……在她所熱愛所記錄的人世間里,我常常發癡。時間,它已然消失了。
二
2022年4月,石健對我說:“給我的新書《書途同歸》寫個序呀。”《書途同歸》是她的第一部散文作品集,于她而言,意義重大深遠。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去年7月,石健又對我說:“給我的新書《時間消失的地方》寫個序呀。”《時間消失的地方》是她的第二部隨筆作品集,這本書的副標題是:一個湘西女子的行走筆記。
這次,我沒有直接拒絕。因為她說出的三點理由,讓我眼睛一熱,心頭又一軟。
她對我說:“普通寫作者出本書有多難,你知道的;序言對一本書有多重要,你也是知道的。這寫序的人呀,第一,要我喜歡;第二,不要官員;第三,文字要好。你完全符合這三個條件,不要猶豫,一千五百字就行。此外,我還可以接受你的批評啊。”
這樣的無賴里有著狡黠,狡黠里又透著依賴。
于寫作而言,她是湘西州團結報社主任編輯、湖南省作協會員,當為師。于年齡而言,她就是個小屁孩兒,我虛長十余歲,姑且為兄。
終究是不好拂逆了,但序言交由高人去寫,我領下后記,以表心聲。
三
我之所以將她的這第二部作品歸為隨筆集,是因為,她這十幾年來的心血之大成,包括了散文、筆記、文藝類通訊和采編手記等文體。
靜下心,認真閱讀后才發現,這諸多文體的融合,并不雜燴、雜亂,反倒是它們的異彩紛呈,齊齊歸結于文學的指向,較為完整地觀照了大地、大地上的村莊、村莊里的風情。
說實話,我將近一個月的閱讀并不順暢。
首先是我無以有整塊的連續的時間;其次是我的閱讀一般不會為著某種命題而進行,我需要自由、沖動與靈感,需要藉由這三者帶來的審美愉悅;更重要的是,我常常在石健的字里行間沉浸下來,或者說我迷失了。她的筆,如一把鋒利的刀,在大地上刻下比文學、美學、哲學更深的印痕。
她的記大地、記村莊、記風情,不是記錄的記,不是記敘的記,而是銘記的記。
大地、村莊、人物,風景、風物、風情,在她的筆下,無不繽紛絢麗、活色生香;既有冷峭的思辨,又纏綿著無盡的眷戀,真真是山水萬千,日月光華,天上星漢,世間繁花。
或者,少有人知道,在永失吾愛又身患絕癥的這些天塌地陷的年月里,她是怎樣以文字行走、怎樣以文字活下去的啊。如果文字寫意了一種生命,那么,她的文字如何不至情至性,又如何不刻骨銘心呢?
全書共四十四篇,二十萬字,洋洋灑灑,為我們多角度進入湘西、多維度觀照湘西,提供了完滿的范本。
最令我歡愉的有三篇,除《時間消失的地方》外,還有《花開之前重返浦市》和《藍白魔法》。
四
有些人,說不上哪兒好,可你就是忘不了。石健的文字,就是給了我這般的感覺、印象與記憶。
她的文字,是她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血肉。
掩卷,默然。
我曾說過,不要輕易地詛咒,也不要輕易地歌唱,一切都要言之有據,師出有名。所以,真實與純粹,才是文字的生命。
可能,往后會有一些特別想念的時刻,那么,我會打開石健的書頁,跋山涉水地去找尋始終念想著的那些句段與篇章。想想都美呀,那會是多么甜蜜溫暖的時刻。
五
2022年5月1日,重讀詩人劉年的《淺讀石健》,這是他為她的《書途同歸》寫的序。讀后,我寫道:
今晨又淺讀了一遍。依然覺得劉年的這些文字算不得序,但卻讀出了惺惺相惜,讀出了憐、疼、知、懂、眷、惜、囑以及祝。
我想,劉年與石健,或者都是高于煙塵世間的另一個我。不然,為何都一見如故,為何都穿行于荊棘的文字,又為何都淚水盈盈?
劉年說,這是一個脆弱的春天。我想是的。我還想,因為有石健的文字,這個春天,依然生機蓬勃。而我的心,依然會在石健的文字里,如一支小小的歌謠,律動,輕漾。
六
2022年5月8日,在酉水河畔的文運樓里,保靖縣文聯與作協為石健的《書途同歸》舉辦了一場小巧精致的分享會。
會上,我故作平靜地發了言,本來帶著些微笑,但卻意外地哽咽了。
石健靜靜地拿出茶幾上的幾張抽紙,又靜靜地遞給了我。
那天,文運樓內和煦駘蕩。
2022年6月28日,在湘西州群眾藝術館里,州委宣傳部、州文旅廣電局、州文聯和團結報社主辦搭臺,為石健舉辦了“攜爾同歸慰寂寥——石健《書途同歸》散文集分享會”。
會上,當石健談到父母的情節與情結時,她也數度哽咽了。
我應該靜靜地走上前去,然后靜靜地給她遞去紙巾的,但是,我竟忘了……我就那么傻傻地愣愣地看著她。
七
去年6月,石健說:
原來,我并不善于寫作。
近二十萬字的書稿,編校近半年,校到日夜顛倒、廢寢忘食,校到遺忘稼穡勞苦、愛恨悲咒,校到懷疑自己到底會不會寫作……
欲愛之,必予之。
小小的寫作者,除了用那笨拙的筆去寫,就只能用那笨拙的心去修補去愛了……
編校,其實是更能考驗自己、提升自己的一道關卡,甚至比寫作本身更難。
期間,我有時會為自己毫無才華勉強為文而懊惱——如果有大才華、大作品,就不至于被繁瑣所糾纏勞頓。但很快,我又會糾正自己的想法,恢復到正確的三觀上來。
半年來,編校的速度時快時慢,效果時好時壞,但好在來到了尾聲,好在又重新認識了自己。
新書出版后,我該歇一歇,認真讀讀書了。
聽到后,我的疼愛與欣慰,同時自心底裊娜起來。
老師、同道、朋友、兄妹、閨蜜……如果可以,我與她之間的存在,可以貼上一萬種標簽。
我說:“這半年來,你一直在陽春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現在,你來到了夏天,現在,你看見了白云蒼狗,夏花絢爛。”
然后,她說:“我下輩子再不干文字活了,我去河南之前寫了一萬多字,回后來,就只幾天又積壓了一萬多字的任務。我上輩子應該是欠文字債死的。”
我說:“不用抱怨,上輩子的債,今世老老實實還。”
再然后,她說:“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通過這本書的編校,看到自己近兩年寫得通暢些了,感覺刻意為文的痕跡少了很多。”
最后,我極認真地對她說:
我們都只有這些不值錢的文字
我要抱一抱你
你也抱一抱我啊
我們都正活在——
這姹紫嫣紅、相依為命的字里行間
我們都要好好地活在——
這姹紫嫣紅、相依為命的字里行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