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沅水沿武陵山脈一路奔騰而來,在瀘溪縣浦市鎮劃上了兩道優美的弧線,靠浦市的左岸,有一個距今7000多年的下灣遺址。

為紀念屈原,沅水一帶至今盛行龍舟比賽。

碼頭確實老了,只有從從容容的沅水,還在奔流。

浦市下灣遺址出土的文物 。

金庸筆下鐵掌峰的原型地——沅水邊的瀘溪辛女峰。

浦市下灣遺址考古挖掘現場。
文/ 歐陽文章 圖/ 張謹
編者按:
湘西,武陵山脈斜貫全境,沅水澧水千里奔騰。
湘西,山盤礴,水縱橫,造就了多樣的地理面貌,孕育了豐富的文化生態,偉岸了湘西人的品格,潤澤了湘西人的性靈。
在湘西,山一程,水一程,山高水遠此相逢;來湘西,越人山人海,看山川河海,定不負遇見。
本版自本期始,開設“山水此相逢”專欄,讓湘西的山水經由文字流傳,并讓文字帶你抵達。
每回去瀘溪的白沙或浦市,我都會來到沅水江邊,靜靜地坐上一會,聽眼前滔滔江水,感受這條流淌的生命在大地上奔騰不息,內心或驚嘆、或悲歌,或沉郁、或高亢,或凄婉、或歡愉……傾聽一條河流,宛如和一位孤獨的老人聊天,她會將整個生命歷程和盤托出。
一
沅水,發源于貴州都勻的斗篷山,一路蜿蜒,奔流千里,流域跨貴州、湖南、重慶、湖北四省市,匯聚?水、辰水、武水、酉水、渠水、巫水、溆水等支流,最終歸入長江,成為我們國家西南邊陲一條重要水域。
沅水所至,滋養萬民,孕育獨特的人文底蘊,盤瓠文化、巫儺文化、中原文化、巴蜀文化、高廟文化等多元文化在沅水兩岸滋生繁衍、交相綻放,一條河流便擁有了獨特的文化基因和生命屬性。
水孕育文明,創造歷史。千百年來,滾滾沅水,在崇山峻嶺間奔流而來,記錄這片土地上人類文明發展的每一個腳步。湘西的考古學家龍京沙曾言:“放眼沅水兩岸,一萬年史前人類活動的遺跡比比皆是。”這位資深的考古專家戲稱自己是一個“玩泥者”。他是湘西境內下灣遺址、里耶古城遺址、老司城遺址、四方城遺址等重要考古遺址的發掘者,這些遺址的發現成為沅水特別是其支流酉水流域文明探源的重要依據。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沅水北岸懷化市洪江市安江鎮岔頭鄉高廟村,發掘出人類先民活動的遺址,距今約7800年。在吉首河溪、瀘溪浦市以及辰溪佂溪口、松溪口等地,也都發現了六千年以上的史前人類活動遺址。目前,這些考古發現在學術上都歸類為“高廟貝丘類型”遺址,是新石器早期人類從漁獵向農耕文明過渡的一個階段。高廟文化也被學術界公認為人類歷史上最遠古、最悠久的文化之一。
我曾多次來到瀘溪浦市的下灣遺址。沅水翻山越嶺,一路奔騰,在抵達浦市鎮的時候,巧奪天工地劃上兩道優美的弧線,形成一個絲滑的U形。岸邊的一個小坡,便是下灣遺址。
站在遺址處,放眼望去,沅水近在咫尺,河水在這個灣口,迂回婉轉地流淌。沅水無痕,濤緩無聲。河水兩岸,滿是盛開的油菜花,藍天下,灣口宛如一塊映照天地的明鏡。可以想象,千萬年前,遠古的先人正是看中這塊河流的轉彎處,流水并不兇猛,魚蝦卻極其豐富。于是,他們擇一高處,挖洞,筑巢,依水而居。白天,他們下河拾貝,圍網捕魚,上山打獵,采摘野果;晚上,一家人圍坐一起,點燃篝火,分享白天的勞動果實……
在瀘溪縣城的一座文物收藏地,我曾被眼前這些從下灣遺址挖掘出來的文物所震撼。那些投石,橢圓形居多,歷經千萬年,依然能感受到古人用它們投擲擊打獵物時的巨大力量。一根根骨針,還保持著些許鋒利與錚亮。依稀可以看見,一位遠古的母親,正坐在山洞的篝火旁,為身邊的兒女縫補獸皮,為家人遮風擋雨。家族的根脈,文明的種子,也便在這一針一線中生根發芽。更讓人驚奇的是,在一件件破損的并不起眼的土陶器皿的側壁,隱約印刻著一些獠牙獸圖案。考古專家介紹,這類圖案在沅水流域多個高廟類型遺址中均有發現。或許是祭祀的圖案、原始崇拜的圖騰,抑或是文字的雛形,這些并不特別重要,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圖案刻畫出人類與天地與心靈的對話,成為人類踏上文明之旅最悠遠真實的印記。
去年夏天,我和一位友人驅車從浦市古鎮溯沅水而上,抵辰溪,到沅陵,達中方,過洪江……一路向北,河道彎彎,九曲回腸,我們沿著沅水的方向,探究武陵大地的奧秘。一路上,我們或站立山峰,遙望這條河流的來龍去脈;或坐下來,傾聽這滔滔江水的呼吸吐納,感受這條河流自遠古而來的脈動。我們慢慢嘗試著親近這條河流,并與之溝通對話。我們常常迷茫而不知所措,或許因為這條蜿蜒于大山中的河流有著太多隱秘幽暗的角落,讓人無法觸及。比如,我們常常探討,這條河流兩岸是否還誕生過早于高廟文化的人類遺存?高廟文化和中原華夏文明又有著怎樣的關聯?我們在這些宏大命題面前顯得無知而渺小。有時,我們會異乎尋常地亢奮,只因為我們在一戶人家昏暗的燈光下聽到一位老人唱起了古老的辰河高腔,或者,突然被一個精美的儺戲面具深深震懾,被盤瓠與辛女的神話傳說莫名打動……反正,只要有關這條河流內在密碼的任何蛛絲馬跡,都讓我們無比欣喜。
和我同游的這位朋友曾是一名高校教師,如今投入商海,他就出生在沅江支流酉水的邊上。從小,他就對這條遠在他家鄉百里之外的大河興趣盎然。他也一直在探尋這條河流。他在生意場春風得意之時,甚至想個人出資拍攝一部《沅水》紀錄片,來追尋這條河流的淵源。
可惜的是,那次游走,只經過湖南境內的幾個縣城,遠沒有到達沅水的源頭。《沅水》紀錄片的拍攝也隨著朋友生意的不如意而不再談論。
人生就像一條河流,我們可能無法改變河流的起源,也無法確定河流的終點,但人類對于生命源頭的追溯與探索,對于遠古祖先的回望與致敬,卻永不停止!
二
和其他河流不同的是,沅水,被“裹挾”在雪峰山與武陵山的“夾縫”里,兩岸高山排闥,河流迂回曲折,水面不至于特別寬闊,極少有“大江東去浪淘盡”“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壯美,無數急灘、幽谷、深潭、渦流,更讓這條河流浸染著沉郁頓挫的憂郁氣質。
沅江邊上,靜坐,聽濤,兩千多年前,衣袂飄飄的屈原踉蹌而至,他時而持劍問天,時而俯首問地,他那仰望蒼穹的目光,刺痛平庸,他那低回婉轉的楚韻離騷,點亮生命的浪漫……
因為屈原,沅水一路浩蕩奔流,播撒浪漫的種子,耕耘理想的春天。
屈原生于秭歸,為戰國末年楚國貴族,在他的生命歷程中,有兩次流亡。一次在楚懷王時期,因遭鄭袖及上官大夫之流嫉妒和讒毀,被昏庸的楚懷王疏遠流放至漢北。公元前268年,公子子蘭又在楚頃襄王面前詆毀屈原,屈原再次被逐,流放江南。楚辭專家陳子展先生考據稱:“屈原被放的地方,是狹義的江南地方。‘江南,在湘鄂之間’。即‘自荊州以南’。江南亦即黔中郡,其大部分在今湖南常德,辰州以及湘陰、長沙、岳州一帶地方。”(《楚辭直解》)
可以想象,在某個寒冷的秋日,或者冬天,孤獨的屈原,駕一葉扁舟,溯沅江而上,進入辰州,即今懷化溆浦和湘西瀘溪一帶。一路上,夾岸高山,幽深峽谷,本就增添了一路的落寞。古木幽森,山巒隱約,天寒地凍,云霧氤氳,郁結了屈原內心的不平與委屈。煙波江上使人愁,沅水上飄蕩的那個高瘦清癯的詩人,郁郁寡歡,他把滿腔的憂愁幽思化作一篇篇帶淚的詩行,以泄憂憤,以表衷腸。于是,就有了傳頌千古的《涉江》《橘頌》《招魂》《天問》等絢爛的詩篇。這些閃耀著光芒的詩句,郁積已久,在沅水浪濤的激蕩下,噴涌而出,充滿著對丑的鞭撻和對美的禮贊,充滿浪漫、悲壯、憂患和愛國的熱情,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旗幟,在中華大地高高飄揚。
屈原的第二次流放長達十八年,他進沅水,入湘江、赴洞庭,最后投身于汨羅江。可以想象,這是一次怎樣漫長的精神流放。每一次行走,內心沉重、步履維艱,每一行詩句,痛徹心扉、遺世獨立。值得欣慰的是,屈原個人流放的孤苦、跋涉的苦難,成就了中國文人精神的高度。即使到了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沅水兩岸高聳的涉江樓、橘頌塔這些紀念屈原的雄偉建筑,汨羅江畔劃龍舟的漢子們嘶聲力竭的吶喊,依然向世人展現出一位詩人的偉岸與光芒。
偉大的詩人,永遠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輝。
春秋戰國,天下紛爭。合縱連橫,爾虞我詐。禮崩樂壞的天下,朝秦暮楚的現實主義者俯拾即是,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的理想主義者少之又少。我曾不解屈原的“執拗”,直到讀到他和漁父的那段經典對話。
漁父問屈原,為何被流放到這里。屈原回答:“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追問,既然世上的人都骯臟齷齪,您為什么不也使那泥水弄得更渾濁而推波助瀾?既然個個都沉醉不醒,您為什么不也跟著吃那酒糟喝那酒汁?屈原再答:“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意為自己寧愿投身江海,葬身魚腹,也不愿讓玉一般的身體與精神去蒙受世俗塵埃的沾染。漁父聽后,微微一笑,拍打著船板離屈原而去。口中唱道:“滄浪水清澈啊,可用來洗我的帽纓;滄浪水渾濁啊,可用來洗我的雙足。”便離開了,不再和屈原說話。
漁父是一位隱者,是道家思想的忠實信徒。他的“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與老子的“和其光,同其塵”一脈相承。所以,這段對話,不僅僅是屈原對自我靈魂的拷問,更是道家哲學與儒家思想一次正面的交鋒。漁父“與世浮沉、遠害全身”的避世法則當然與屈原“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橘頌》)的精神追求格格不入。屈原為了捍衛真理,“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其堅貞不屈,更是人類理想主義的精神標高。屈原的死,對于楚國,對于紛亂的春秋戰國,無非是少了一位“不怎么聽話”的臣子,而對于中國文學,對于中華民族,卻樹立起一座浪漫主義的豐碑,升華了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境界。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九章》)“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涉江》)……沅水聽濤,一時之間,故楚山河,沅水弦歌,一位孤獨、憂傷、高潔、奇峻的詩魂栩栩然于眼前。
屈原以降,沅水一帶,走來了不少扼腕而歌者。唐代邊塞詩人王昌齡進士及第后不久,便貶官龍標尉,滯留今湘西瀘溪一帶,賦詩《盧溪別人》:“武陵溪口駐扁舟,溪水隨君向北流。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明代心學大師王陽明貶謫龍場,途經沅湘,悲憤而作《吊屈原賦》:“日西夕兮沅湘流,楚山嵯峨兮無冬秋。累不見兮涕泗,世愈隘兮孰知我憂!”……這些來到或途徑沅水一帶的詩人,才華橫溢,品性高潔,仕途失意,報國無門,沅水沉郁頓挫的憂郁氣質與他們的人生遭遇和人格精神碰撞、共鳴,詩情激蕩,賦詩寄情,題壁刻碑,留下滿腔的愁緒。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正是屈原命運與精神的延續。兩千多年來,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早已跨越長江黃河,成為印刻在中國文人內心深處的強大基因。
傾聽沅水,靈魂常常被它翻涌的浪花、靜默的流水所洗滌、升華。每每矗立沅水邊,腦海里便會浮現一個孤獨的背影,千百年前,他或許正是站立在沅水之畔,高聲哀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