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布苗寨遺址

古鹽道上的兩岔河苗寨

道布苗寨十字街近景
文/圖 龍駿峰
一
湘西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卻不產鹽。自古以來,吃鹽全靠外地輸入,歷史上這些轉運食鹽的陸地交通路線,被稱為“鹽道”。
中國古代幾個重要鹽產地,主要分布在東南、西南、西北等沿海、內陸和邊疆地區。如江蘇的淮鹽、四川的川鹽、青海的湖鹽、河南的巖鹽,在歷史上以產量高、質量好而廣為人知。因開采方式不同,按種類又劃分為海鹽、池鹽、井鹽、巖鹽等。
湘西在行政區劃上雖隸屬于湖南省管轄,但就地理方位而言,卻處于云貴高原東端,是西南山地向江南丘陵過渡地帶。自西南逶迤東來的山脈到此產生沉降,形成了犬牙交錯的高峰和溪谷,其復雜地貌嚴重阻礙了交通的發展。在明代之前,湘西用鹽主要來自東南的江蘇兩淮地區。因為當時的中央政府對西邊的云貴地區尚未做到大規模開發,本地陸運交通幾乎處于原始狀態。而淮鹽入湘則借長江水運之便,過洞庭湖后再隨沅水上行,直接深入湘西全境,大幅節省了運輸成本。
明清時期,中央政府對西南地區實現了有效管轄和全面開發。最顯著的變化是陸路交通得到了飛速發展,出現了大量官道、驛道,它們像網絡一樣互相連通,大幅拉近了西南邊陲與中原腹地的距離。從川鹽主產地四川自貢到湘西,里程上比江蘇兩淮地區要近一千多里,原來受制于道路不暢無法打開市場,現在得益于國家開發西南地區,交通瓶頸破解,川鹽入湘的運輸成本大幅下降,憑借地理優勢,很快便將淮鹽擠出了湘西市場。
與淮鹽入湘走水路為主不同,川鹽輸入湘西是水陸并行。鹽商們將食鹽由四川的自貢運至宜賓或瀘州,裝船順長江東下,到涪陵后換小船轉入烏江,一路逆水而上,經武隆、彭水、龔灘,到貴州沿河、印江等縣下船登岸改走陸路,穿過秀山、松桃進入湘西。清代詩人鄭珍在《吳公巖》一詩中寫道:“蜀鹽走貴州”,形象地描繪了川鹽的輸出路線。沈從文名著《長河》里也描寫有一個場景,在呂家坪楓樹坳看守滕家祠堂的老水手有時上街,“轉住處時就捎點應用東西——一塊巴鹽,一束煙草,或半葫蘆燒酒”。其所寫的巴鹽就是川鹽,在小說里是普通人家常備生活用品。沈從文同時寫道:“油號、鹽號、花紗號,這三種莊號,照例生意最大,資本雄厚?!庇纱丝梢姰敃r川鹽對湘西地區的影響。
二
川鹽經貴州進入湘西的運輸路線,現在統稱“湘黔古鹽道”。其中由松桃穿過鳳凰臘爾山臺地直達吉首的這條鹽道,還有一段保存完好。它就是位于鳳凰、吉首交界地帶的“騍馬峒古鹽道”。清代地方文獻對騍馬峒古鹽道的重要性是這樣描述的:“茲有所謂騍馬洞者,地雖僻壤,路實交衢。上通川貴、下接鳳乾?!?/p>
“騍馬峒”是一個苗漢結合的名詞。這個地名所指,是一條東西走向、長達十余公里的大峽谷,起始于吉首市乾州街道關侯村的黃石洞水庫壩頭,終結于鳳凰縣禾庫鎮排云村。在當地苗語里,“騍馬峒”叫“高固麻”,翻譯成漢語是“蛤蟆溝”的意思?!搬肌痹跐h語詞義中指“山洞”,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又引申為“山谷、山寨”。最初登記這個地名的人,保留了“固麻”這個詞的苗語音譯,對“高”這個苗語名詞則直接用漢語意譯的“峒”來代替,無意中為后人保留了一個民族交流融合的鮮活范例。
這條古鹽道的興盛歷史,是明清時期中央政府開發西南地區的有力見證。自明朝洪武三十年(1397年)二月在吉首置鎮溪軍民千戶所,到正德八年(1513年)在乾州修建小石城,經過百余年城市建設和人口聚集,使鎮溪(今吉首老城區)和乾州成為武水上游有名的大碼頭。一方面是一座新興城市對柴米油鹽等生活用品有大量需求,另一方面是川鹽經營方正想方設法打入湖南市場,在供需雙方不約而同地推動下,騍馬峒古鹽道應運而生。
從明朝初期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騍馬峒古鹽道的食鹽運輸歷史長達五百多年。而作為一條古道,它的交通功能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才徹底被廢棄。想象一下,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里,這條古道上曾走過形形色色的人:馬幫、商隊、挑夫、貶官、驛卒,還有從中原內陸向西南邊陲遷徙的漢人,更多是本地土生土長、往來勞作、趕場、走親戚的苗民。還曾經發生過無數稀奇古怪的事:馬幫爭斗、商賈仇殺、土匪劫道、秀才趕考、情人私奔,還有明清兩朝許多次爆發在苗疆的重大戰事。當然,更曾經運載過無數名目繁多的貨物:鹽巴、茶葉、糧食、布匹、陶瓷、藥材、桐油,還有下江和西洋輸入進來的眾多新奇玩意兒。
看著古道上被踩出歲月印痕的青石板,想象著這條路線上曾經的一切人與事,那種歷史厚重感油然而生。
三
二十年來無人問津,使騍馬峒古鹽道在荒廢的同時,又完美地保存了原貌。沿線的古橋、古道、古村落等遺址,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每年吸引著許多市民成群結隊前往那里尋古探幽,使之成為吉首市一條有名的戶外徒步路線。
從黃石洞水庫大壩左側小路沿峽谷深入,湖水縈碧,石峰疊翠,古道曲曲折折,忽上忽下。沿途可見叢生的芭茅,翠綠的篁竹,茂密的山林和荒蕪的田野。還有高崖陡峭如削,幽溪清澈見底,野瀑飛流直下。這些山川億萬年來始終如一,這些草木千百年間因循輪回,沿著古道靜靜佇立。年復一年,看著無數人來來去去,許多事兜兜轉轉,從冷清到熱鬧,從喧囂到沉寂。
在五百多年的漫長日子里,每天有大量鹽巴通過這條古鹽道,轉運送往苗疆腹地,乃至湖南其他地方。它不僅保障了地方上的基本生活物資供應,還帶動了沿線城鄉的發展,更極大促進了各民族之間的交流融合。且不說乾州、松桃、印江這些縣城,沿線的合水、木黃、烏羅、孟溪、寨英、盤石、兩林、臘爾山、禾庫等眾多鄉鎮,也一時紛紛崛起,繁榮至今。便是騍馬峒這段短短十余公里的鹽道,亦曾擁有過數百年的繁盛時光。
坐落在峽谷入口三里處的道布苗寨,曾經是騍馬峒古鹽道上最繁華的所在?!暗啦肌笔敲缯Z音譯,翻譯成漢語即“坡腳之意”。以這里為起點,或直行深入峽谷走兩岔河,或沿左側上山走擒頭坡(今齊心苗寨),最后均在排云村匯合。從湖南往貴州的馬幫、商隊、挑夫,自乾州出發,到了道布苗寨都要打尖歇腳,吃飽喝足后,再行啟程。這個苗寨有四十來戶人家,隱藏在一爿山崖背后。鹽道從崖腳轉出,筆直穿過寨子。后山高崖上一股澗水瀉落下來,形成湍急山溪從寨子中間流過。溪澗兩邊的木屋由低到高,層層排列,左右有石板路沿溪上下。每隔數十米,即有一座小石橋連接對面。最下方第一座石橋處,東西向的鹽道與南北向的石板路形成十字交叉??蜅?、酒家、飯館、商鋪,以及本地苗民售賣土產山貨的攤位,都集中在這十字街上,一派繁榮景象。民國后期,匪患猖獗,道布苗寨隔三差五遭到搶劫。加上公路興起,鹽道衰落,寨中居民紛紛遷離,村子最后被廢棄。如今只能從尚算完好的道路、橋梁、屋基、院壩等遺跡,遙遙想象道布苗寨曾經的興盛模樣。
四
可以說匪患與戰爭,伴隨了騍馬峒古鹽道的興衰全過程。
明清史料文獻對湘西苗疆的評價,是三十年一小亂、六十年一大亂。歷史上有名的幾次苗民大起義,騍馬峒都卷入其中。如明宣德元年至八年(1426年-1433年)的湘黔邊區臘爾山苗民大起義,明嘉靖十五年至三十一年(1536年-1552年)龍母叟、龍許保領導的湘黔川邊區苗民大起義,清乾隆六十年至嘉慶元年(1795年-1796年)石三保、石柳鄧、吳八月、吳天半等領導的乾嘉苗民大起義等等。每次起義,都在騍馬峒發生過大規模戰事。尤其是乾嘉苗民起義期間,吳八月領導的苗民義軍,曾在騍馬峒大峽谷沿線伏擊前去支援花垣的乾州清軍,聚集重兵與清軍統帥??蛋舱婕?,通過騍馬峒險要小道摸上擒頭坡偷襲清軍大營,創造了許多經典戰例。
而匪患對騍馬峒鹽道的禍害尤甚,五百多年中幾無間斷。匪徒們在道布苗寨安排眼線,類似梁山好漢里的“旱地忽律”朱貴,每日坐在酒館、飯店中打探消息,尋找目標??吹接小胺恃颉鄙祥T,便私下通知同伙,等在前頭準備劫道。騍馬峒峽谷底部有座小石橋,下面溪溝長年無水,因此得名“干橋”,這里距離上下兩頭的寨子均有三四里遠,地勢險惡,荒無人煙,向來是土匪殺人越貨、謀財害命所在。而且鳳凰、乾州兩縣官府對這交界之地的事情動輒互相踢皮球,土匪更加肆意妄為。平常三五人的商隊不敢輕易過橋,要在兩岔河苗寨等著湊得一定人數,才結伙上路。
兩岔河苗寨的苗語地名叫“偶叉吾”,位于道布苗寨和干橋中間,寨子雖小,卻十分古老。兩條山溪交匯處聚居著十來戶人家,村口有座石拱橋橫跨溪上。橋邊清一色的石頭房子,背靠陡坡,前抵巖壁,三面俱是險崖。古木遮天蔽日,一天之中僅兩三個時辰能見到陽光。由此左行繼續深入,是騍馬峒峽谷最艱險的一段。傍溪小道曲徑羊腸,兩邊山壁箐林密布。有不少路段勉強容身通過,步步驚心,有進退維谷之感。土匪在此攔路搶劫,是占盡天險,過路人少的話,只能任其宰割。
五
頻繁的自然災害和戰爭,反復給騍馬峒古鹽道帶來破壞。歷史上,這條古鹽道每隔一定年頭,就要進行一次大修。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鳳凰、乾州兩廳合力對騍馬峒古鹽道進行全面維修,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修繕工程。其中經過,詳細刻載于騍馬峒干橋旁邊的修路碑上,這篇文獻標題為《補修鳳乾兩屬騍馬洞及各處道路碑序》。2012年11月13日,湘西學者田仁利在禾庫鎮程明君、排云村龍紀富等人陪同下,到現場對碑文進行拓印、抄錄。在田仁利先生的建議下,龍紀富先生還安排村民將已坍塌倒地的兩通石碑抬回排云村妥善保存。要感謝這些先行者,因為他們的義舉,使我們今天能夠從完好的文字資料中,了解到當時騍馬峒古鹽道的修繕情況。
據碑文記述,這次道路修補工程由鳳凰、乾州兩廳同知牽頭,發動騍馬峒古鹽道沿線的地方官紳、駐地部隊、商賈大戶、居民百姓捐款,共募集到240多兩白銀,以騍馬峒為重點,上至禾庫,下抵乾州,對總長六十余里的道路進行了全面維修。碑文就施工情況記載甚詳,抄錄如下:
“用是鳳乾首士等,合稟上懇鳳凰廳大老爺吳、乾州廳大老爺鄭,倡首捐修暨募化鳳乾兩屬,獲捐資貳百肆拾叁千零十文。于壬寅春初鳩工修補,至本年秋抄工竣。又以余資補修鴨保寨狗畬堤路一道、大坳路一截、登高坡墳墓路道;二水溪以下至乾州上莊園、三岔坪等處橋梁,及灣溪關門碉以外新壩、卡盤巖、馬腳塘、捧捧坳跳石一道、碼頭一個;坪龍路石一道并兩岔溪、涼水井、龍爪溪、坡腳、兩岔河等處橋梁大路,通行補修完竣。”
短短169字,蘊含信息豐富。從文中得知,當時牽頭修路的鳳凰廳同知姓吳,乾州廳同知姓鄭。光緒版《鳳凰廳志·卷七·職官》記載,時任鳳凰廳同知的是湖北應城人吳毓梅。而《乾州廳志》所載則對不上號,按志書記述,有清一朝,出任乾州廳同知的鄭姓之人只有一位,即浙江鄭蔭楠,但他是道光二十六年到任(1846年)。是否廳志記載錯誤,還有待進一步挖掘考證。
這次工程共修補道路10條,新建橋梁8座、跳巖4道、碼頭4個。嚴格來說,修繕道路應為5條,因為坪龍、兩岔溪、涼水井、龍爪溪、坡腳、兩岔河這些,實際是同一條道路上的沿線村寨。真正算起來,5條道路分別為狗畬、大坳、登高坡、上騍馬峒(兩岔河至排云)、下騍馬峒(兩岔河至坪龍)。碑文記寫的坪龍,今名坪云村,是苗王吳八月家鄉;兩岔溪即今天的關侯村犁口咀村民小組,因黃石洞河與九龍溪在此交匯而得名。
碑文記寫修路所涉村寨,除上莊園與三岔坪外,余者在清代均屬鳳凰廳管轄。所以這次修繕騍馬峒古鹽道,以鳳凰為主,乾州為輔。
六
值得一提的是,捐款參與騍馬峒古鹽道修補工程的承頭人中,有不少是地方名人。現將碑文摘錄于下:
署鳳凰直隸軍民府加三級吳,捐銀壹封。
署乾州直隸軍民府加三級鄭,捐銀壹封。
張宗發錢貳拾千、尹朝泰錢貳拾千、止耳土備石文魁錢拾伍千、田慶元錢拾貳千、余銓才錢拾千、林超錢拾千、林從坤錢拾千、周順凝錢拾千、曾森泰錢肆千。
三岔土備吳永和、千總吳天富、千總吳玉,把總外委等錢拾千文。
道標守備吳永清錢伍千,田宗位錢伍千,余應奎、余應錦錢玖千。
以上眾人中,名氣最大的是石文魁,在花垣、吉首、鳳凰、保靖四縣(市)交界苗區可謂婦孺皆知。他是花垣縣雙龍鎮芷耳村人,湘西苗疆最有名的慈善家。民間傳說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擔谷子的田地,畢生行善積德,到處修橋鋪路。據不完全統計,石文魁一生共捐建橋梁50多座、道路20余條、館舍10余處。影響較大的工程如捐款參與修建乾州城墻、乾州城隍廟、吉首矮寨坡道路、鳳凰梅流坡道路、花垣下寨河橋、松桃迓駕橋等等。
其次是鳳凰禾庫的吳永清,曾任花翎副將、鳳凰廳右營守備,早年受湖南巡撫駱秉章節制,參與湘軍赴貴州銅仁平紅號軍之亂。咸豐十一年(1861年)冬月,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十萬之眾準備進占乾州,吳永清帶兩千苗兵從禾庫趕到筸子坪駐扎,與鎮守乾州的周洪印、周洪福兄弟倆互為犄角。對石達開形成威懾,使之不敢攻打乾州,匆匆繞城而過。禾庫是騍馬峒古鹽道沿線有名的大集鎮,吳永清作為地方鄉紳,肯定有不少私人生意,需要通過這條古鹽道進行輸送,捐款修路對他來說是一件名利雙收、兩全其美的大好事。
而三岔坪土備吳永和,是乾嘉苗民起義苗族重要將領吳廷舉的兒子。當年吳廷舉親率三岔坪苗民義軍攻占乾州城,起義失敗后,他遠走古丈曹家寨隱姓埋名十四年。老子英雄兒好漢,吳永和比父親走得更遠。他跟隨湘軍名將楊岳斌平定太平天國和抗法護臺有功,官至乾州左右兩營守備、貴州候補同知。三岔坪只是騍馬峒古鹽道的一條支線,吳永和敏銳察覺道路修繕后對村里經濟發展有利,于是聯合本村鄉紳吳天富、吳玉等人積極參與,促成此次修繕古鹽道,連帶把三岔坪納入其中,并在三岔坪新建橋梁一座。
另外還有首士田慶玉、田宗位、田慶元等,是筸子坪有名士紳;林超、林從坤是灣溪大戶人家;周順凝是乾州周家子弟。碑文記載的捐資額度從三千文到一千文不等的39位愛心人士中,吳、龍、石、麻、唐、伍、楊等諸姓為騍馬峒古鹽道沿線苗民。姚、余、黃、萬等姓來自西門口村。侯姓來自強虎村,羅姓來自社塘坡羅家寨,韓姓來自社塘坡大營盤,陳姓來自捧捧坳,廖姓來自廖家沖。
就現有文獻記載來看,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的騍馬峒古鹽道修繕工程,是歷史上湘西苗疆規模最大的一次公益工程。當時修建的許多道路橋梁,至今仍在發揮功用。雖然沿線的坡腳、兩岔河、干橋等村寨橋梁已遭廢棄,但這條古鹽道對苗疆開放開發、經濟發展、民族融合的價值和意義,值得后人深入挖掘和研究。曾經發生在古鹽道上的許多動人故事,更應該認真記錄下來、繼續流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