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山里人 圖/ 石流
一
《詩經·邶風·柏舟》曰:“汎彼柏舟,亦汎其流。”這舟,從歷史的長河中飄蕩而來,為世人帶來了諸多便捷,也帶來了無盡的遐思邇想和諸多的傳聞軼事。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出生在酉水岸邊的里耶古鎮。這里,曾經是秦漢時期的洞庭郡遷陵縣。酉水繞城而過,形成天然屏障,天長日久地拱衛著這方兵家必爭之地。

酉水就這樣靜靜流淌著
記得,孩童時代,濤濤的酉水從山中流來,到了這里緩緩而行,天藍、日麗、水碧、山青,舟來船往,百舸爭流,好一派繁華美景。河邊碼頭,數百條舟船停泊,幾乎塞滿了河道。上水船是從半個秀山縣和半個酉陽縣下來,下水船則從沅陵、常德甚至武漢、上海而上,真可謂“東南四十三洲地,取盡脂膏是此河。”
先秦時期,酉水就是中原通往巴蜀的黃金水道,有“南方水上絲綢之路”之稱。從洞庭湖進沅江再逆酉水而上,到酉陽龍潭,走一段山路便到酉陽龔灘,順烏江而下再進長江,這就避開了洶濤難測、讓人后怕的長江三峽。
追溯到戰國時代,酉水和沅水在楚秦兩軍對峙時,是一條極為緊要的軍事交通孔道。屈原在《楚辭》中曰:“濟沅、湘以南征兮,……朝吾將濟于白水兮。”他渡過沅水、湘水而南行,破曉之時到了白水彼岸。這白水,就是現今的酉水,亦是沈從文先生筆下的白河。
《楚辭》中提到的沅水、白水,應是屈原流放之地,這里當為楚國有效管理控制之域,而這種政府有效管理控制的地方,其依托的交通路線便是沅水、白水。因而,在沅水、白水行舟,下達洞庭,上溯川渝。有學者甚至認為,屈原南行沅水、白水流域的目的,在于了解楚將莊蹻向西南用兵的狀況,以防先期攻占了巴蜀的秦軍偷襲。結果是,莊蹻溯沅水一路打到了滇地,等秦軍攻占了黔中郡和巴郡時,他卻無法回楚,便在滇地稱王。而等秦軍順酉水、沅水而下,進洞庭入長江,攻占了楚都郢后,屈原便抱石投江殉國。
戰國晚期,秦將司馬錯攻楚,也曾行舟沅水、酉水。《史記·秦本紀》:“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錯攻楚,赦罪人遷之南陽。白起攻趙,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
在里耶秦簡中,記錄了竟陵一位叫“狼”的人,借遷陵縣的公船做青瓦買賣,在沅水、酉水行舟時,遇到了大水,結果船被水沖走丟失了,遷陵縣司空便著官吏追查,責令狼歸還公船。不難看出,在當時酉水和沅水一線的航運,應該相當便利,狼從南郡竟陵縣遠赴遷陵縣借公船,自然是駕舟順流而下,回南郡。這也反映出在洞庭郡與南郡之間,民間廣泛地利用洞庭湖周邊水網和沅水、酉水等水系進行交流。
二
四百多公里的酉水,素有“九曲回腸”之稱,它從鄂西流到渝東再到湘西,這一帶全是土家族聚集區,酉水便是名副其實的土家族的“母親河”。這樣,我這個土家族人,對于舟,對于船,對于酉水,有著天然的情感依附。
悠悠往事,隨著槳聲,泛出舟的影子。也許是生長在酉水岸邊的緣故吧。剛記事時,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大清早把牛往酉水岸邊的草坪里一放,我們幾個放牛娃便開始捉魚、摸螃蟹、簸灘、鉆冞子,在水里玩得不亦樂乎。牛吃飽了,我們的手中不是一掛魚,便是一串螃蟹。一個個赤身裸體,曬得跟泥鰍一樣。
小時候喜歡走親戚,每回去酉水岸邊龍巖村的表叔家,是要坐船穿過陡灘,再進灣潭。八九月間,一灣潭水清清悠悠,清得看得見水底的游魚、水草上的蝦、舉著大鉗子的螃蟹……表叔扛著一條三板船,就是用三塊木板拼湊的扁舟,來到酉水岸邊。三板船上,站著兩只尖喙黑羽的鸕鶿。表叔背襯夕陽,哼著愉快的漁歌,站在一葉扁舟上,搖搖晃晃,竹篙拍打著水面,時不時把鸕鶿從水里挑起來,一掐它們的脖子,便可捋出魚來。有時候,兩只鸕鶿齊心協力,居然從酉水中叼出一條大魚,表功似的在表叔面前游來游去。
表叔馭舟的技藝了得,只見他站在三板船上,竹篙點水,可劃出十多米,兩只鸕鶿嘎嘎地撲棱著翅膀,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紋。那時候,表叔真年輕啊!他站在船頭,雙手撒開旋網,圓圓地在水面落下,一拉絲繩,提起來的黃刺骨、白漂子、紅翅膀、鯽魚、馬囗魚,便裝滿半個魚簍。
有一年暑假,我和我的小伙伴偷偷將表叔的三板船劃進了酉水。我們劃呀劃,蕩呀蕩,由于重心不穩,“嘩啦”一聲,船倒扣過來,我和我的小伙伴被扣在水里。好在水不深,我們都學會了泅水,有驚無險。萬一我們不會泅水呢,想起來真的讓人后怕。我們以狗爬水的姿勢費力爬上了岸,可三板船卻被酉水沖走了,害得表叔在下游找了幾天,才將船找回。
“過河啰,過河。”酉水岸邊到處都是渡囗,喊上一嗓子,擺渡人慢慢悠悠地從草棚子里移出來,解開系在樹上的纜繩搖過來。這一幕,是母親帶我去清水坪的情景。那時,清水坪是半邊街,一面依山,一面臨酉水。母親說:“隔河渡水,沒有船就麻煩了。”怎么可能沒有船呢?我們這里差不多到處都有船。“那時打漁、搞生產、打豬草、走親戚,哪一樣離得開船?”酉水人家,離開船,便寸步難行。
記得,上中學那年,學校去酉水高巖搞勞動。那天早上,雨后渡河,水勢兇猛,擺渡較慢。船到河心,左右搖晃,有同學站不穩,便擁向一側,失去重心,渡船搞翻了。會水的同學個個像野鴨子游向對岸,三個女生被河水沖走。這時,同學紹強折身施救。一個、兩個、三個女生都被他送到岸邊。但由于體力不支,十五歲的同學紹強,被湍急的水流吞沒,失去了生命。一晃,我們畢業了,開始人生的旅程;再一晃,我們已年近花甲。舟,從酉水中,搖到夢里,蕩到記憶深處……那葉舟,不僅是一段擱淺的時光,也是一頁塵封的歲月。
三
丁酉年春夏,一紙文令,生態優先,船全起岸。
一時間,在酉水岸邊橫陳著一只只被遺棄的舟船。舷幫已朽,幾只黑羽白尾的水鳥,滴溜著黎色的眼睛,跳上躍下,嘰嘰喳喳地囀鳴著。這些船頭擱置在巖頭上,船尾在水草萋萋的淺灘,讓人感慨:“一段擱淺的時光。”讓人沉吟:“一截風化的歲月。”讓人憂傷:“一頁塵封的記憶。”
一條河上沒了舟船,就像一幅畫缺了色彩,一個人丟了靈魂。舟啊,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曾經呢?可這些遺舟,卻在酉水岸邊靜聽著波聲的喧囂,慢慢朽去。這“舟”字,是個讓人心生愛憐的象形文:兩邊,像船幫,中間三條線,分別指向船頭、船艙、船尾。從甲骨文上演化而來的舟字,究竟承載了多少深厚的文化積淀?
泛舟酉水,一個個古鎮、古跡佇立于酉水岸邊。若說里耶是土家族的發祥之地,那么比耳便是土家族的守門之地,隆頭便是土家族的交易之地;若說首八峒是土家族的祭祀之地,那么保靖便是土家族的文運之地;若說王村是土家族土司王的巡游之地,那么兩江囗、會溪坪便是土家族土司王的鎮守之地。
酉水的便捷成就了這些古鎮、古跡,而這些古鎮、古跡也為酉水平添了無限風采!二酉山之洞藏書,受世人之崇拜;二酉是書,久久耐讀,只有讀懂了酉水,方知二酉山秦人洞藏書。二酉山坐落在酉水岸邊,因酉水和酉溪在此匯合而得名,亦因成語“學富五車,書通二酉”典出于此,并被收入《辭源》而聞名。《郡國志》記載,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嬴政采納丞相李斯建議,焚書坑儒,凡所藏《詩》《書》《百家語》,均在焚燒之列。這時,朝廷博士官伏勝,為拯救中華文化,冒著誅滅九族的危險,領著家將伏安,偷偷將千卷書簡運出咸陽,擇地而藏。他們一路車載船運,歷盡千辛萬苦,船至二酉山下,選中了二酉洞作藏書之處。直到秦朝滅亡,他們才將全部藏書啟出獻漢。二酉藏書的記載與傳說,成就了一座名山。二酉藏書,意義非同尋常。
其實,二酉山的秦人洞藏書,只是一個傳說。而在酉水中游的里耶古城,在一口四方古井之中出土了3萬多枚秦代簡牘,其價值堪比殷墟甲骨文、敦煌文書,里耶秦簡才是實實在在的“秦人井藏書”。前不久,中央電視臺做了一檔文化節目《簡牘探中華》,用一個個場景劇來演繹里耶秦簡中的故事,讓人看得心潮澎湃,趣味盎然。可如此價值連城的“秦人井藏書”,卻大多依舊躺平在庫房里,不為人所問,不為人所聞,這是我輩的愚昧,秦文化的悲哀!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先秦用“舟”字,漢以后“船”字多了起來。舟,是河水的一種記憶,也是鄉愁的一種承載。它以非文字的方式記錄下歷史的變遷,歲月的滄桑。這是一段擱淺的時光,是一截風化的歷史。但對我這個土生土長于酉水的子民,記憶卻難以封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