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承忠
上個世紀下半葉,在以羅府的木友窠修了一座大大的公屋。以羅府在乾隆府志里寫為“二梭里大寨”,曾是土司的府;現在叫“以羅坪”,在龍山縣桂塘鎮苦達嶺村。起初,我以為只是我們生產隊里最大的屋,因為是公家的,或者說是公眾的,大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但后來,我到大隊的學堂讀書,見到學堂不及大隊公屋的一半,就覺得叫大公屋也不算賨殼子吹牛。再之后,我到召市、里耶,見到了所謂的歷史文化大屋什么宮什么樓什么院,也不過是它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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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屋是怎么修起來的,還得從解放軍來剿匪說起。解放軍47軍141師422團到龍山剿匪,把我們二梭里作為重點,因為這里出了巨匪瞿伯階、瞿波平、向恒富等。解放軍派到我們這個保的,就是一個連,而且是營長帶隊來的。在瞿老太爺吞鴉片煙自絕于我老屋坎下的風洞后,解放軍轉移到召市的堰塘灣。走時,營長說,這里號稱以羅府,一棟大屋都沒見。意思是害得戰士們天天都待在屋檐下的坪壩里。
這刺激了村支部書記——我的大貴伯伯,他要修一棟大屋,讓一個營的兵寬寬松松地住進去。但直到他去世也沒有修成。這個想法在新支部書記繼謀伯伯心里生了根。但還是苦于勞動力少、農活忙顧不上,而且七八個生產隊都不太愿接招:那要好多錢啊!
最后他把第三和第四生產隊合為一個生產隊,命名為黃香窠生產隊或第三生產隊,叫這個生產隊隊長、共產黨員向恒仁來完成這個任務。因為公社劉書記曾經問他:“辦這個差有難度吧?”他拍過胸脯說:“只要組織需要,喊堰塘堡人舂鐵去都要去!”這個任務再次交出來時,他仍爽快地答應了。因為那幾年“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堰塘堡收獲的包谷太多了,放在他家里,把板壁都脹破了幾壁,是要一個公屋放余糧剩米了。解放軍來的次數有限,來了也就是三五夜的事。放公物才是當緊的,也是長期的事。
公屋修在哪兒呢?黃香窠有九家人,堰塘堡有九家人,米槽有兩家人,馬得嶺有兩家人。特別是黃香窠原隊長向世暢算盤打得最精,不在兩個大寨都接受的地方修,恐怕這屋一時也難修成。最后以曬谷子、曬豆子、堆板栗球和桐子茶子包包方便為由,修在木友窠大巖板邊的大塊土里。
這大巖板的確大,共三塊,呈三角形分布,相距不足二十米,在兩大寨中點略偏黃香窠處。往黃香窠去是緩緩的下坡,往堰塘堡去是平緩上坡。
雷厲風行,只兩三個月的功夫,一座大屋就修好了!它坐東朝西,屋后是小的那塊巖板,前面是槽田溝,左邊是空的田。這屋的格局,頗像韶山沖毛主席的老屋,但寬、高得多。它的進深,即從大門到后檐,是農村三柱四的屋的進深的五倍,兩頭的屋又多出一棟屋的進深,南北的寬與之相等,成一個朝西的“凹”字形,加上前面的小坪壩,總共有四千多個平方米。高是三層,最高處約十米。上蓋黑瓦,圍以白墻。太陽一照,連遙遠的卯洞人和酉陽人都看得見,都說搭幫共產黨,以羅人雄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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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屋雄是不能令人心動的。令人心動的是里面裝的“家伙”。它的南邊,是會議室,可以坐一個加強營、站一個獨立團,沒有椅子和講臺,也就是空屋,要開會時得搬桌子、椅子。但這么大的會議室會開得少,平時主要用于放雜物或剛剛背來的包谷坨。每月底公布出工和工分時,全體社員及吃奶的小孩都來了,氣氛有些緊張,記工員公布誰哪天請假半天、誰哪天未出工,還有交綠肥多少方算多少工分,到人到戶;保管員公布誰家哪天借了多少斤谷、有哪些人作證,本月大人小孩可以人平分多少基本口糧,哪家已是缺糧戶,欠公家多少斤,什么時候抵扣,等等,都要講出來。而借糧多的要說明原因,還要提出還糧計劃,請大家監督。時間一久,借糧戶就總是那幾家,說明、計劃都是一樣,成了公式。到年終結算分紅,是最莊嚴的時刻。幾個季度的匯總,加減乘除,哪家有余糧哪家有存款,哪家是欠賬戶欠了多少,借糧多的,先還再借。也有因時間久記不清的時候,就要查證,都記得不準的,大家議后,多數說算了。記賬的,學上得不多,四則混合運算,不一定會,求平均數、分數、通分、約分、比率、百分之幾,不一定會,所以,到年終分紅要請大隊會計、公社會計來指導。每年正月初二,也在這,定勞動力等次及其工分,還有全年計劃,也是大家很關心的。 比如,誰去年長了力,可以算強勞力,一天記十分,打早工記二分,初中學生假期支農,記三分還是四分,高中生記四分還是五分,都要念。還有,守一個黃牛、守一個水牛,一年記1200分還是1500分,牛欄里的糞和渣背到瘦田里作綠肥,每方記多少分,要定或重申。這些新政策,要聽好,然后自己最大限度地掙工分。我媽就算得很細,她有病又要煮飯和掙工分,就叫我們天天砍青草往牛欄里墊,關牛之前一定讓牛喝飽水。我便往水里加點尿或鹽,有鹽,牛特別喜歡喝,水牛的尿特別多,兩三個星期就把青草漚爛,然后叫印方的人印、記賬,我們幾姊妹就背到田里倒下、推平。一年也能在牛身上掙得二千多分,加上我媽也盡量出工,一年能掙三千五六百分,也相當于一天十分,與強男勞力掙的差不了多少。總之,這間屋,太重要了。
再往中一間,就是倉庫,裝曬干了的稻谷、包谷、黃豆,這些叫戰備糧,是我們隊的精品糧,還有大桿秤、算盤、賬本和籮筐也藏在這兒。我看到里面還有一個柜子,鎖著擁軍鞋、備戰包和錢,里面還有一個大木缸和一個橫著的木板,桶里裝的是面粉,板上擱的是一捆捆的面條,偶爾在旁邊空地上掛著未曬干的面條。所以它的天樓地枕都裝得定定當當(方言,緊密、牢實的意思)的,門一鎖,里面一片漆黑。這樣它的頂上就是個歇涼的好去處。日子好過了百倍,不可能有人偷公家的東西,所以,漸漸地一些剝殼的包谷坨、脫粒的包谷籽和黃豆子都堆在這了,但還是在特殊時期要人值守。值守的人就住在這里,為了赤裸的背板涼快,我爹他們請來老木匠,把這頂上刨得光光的,睡前長長地打一個“嗚呼”,喊來綠葉之間的風,確實是愜意無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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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中走一間,就是大門進去的大堂。這里也放有糧食,是我們每個月要稱回家去的口糧。這兒引人注目的是制面機。知青下鄉和居民下放,到我們生產隊各有一家。居民的孩子畢業了也是知青。這戶居民男的姓熊,叫熊老大、熊續進,女的叫楊白玉。1964年來的,1978年走的。他的父母七十來歲,也下來了,他的二弟來了幾天就走了,他的小弟熊老幺畢業后也來了。他們有五個兒女。曾經,他們在龍山城修起的大屋是馬桑樹做的柱頭,還有三匹馬拉磨碾麥做面。家庭成分有點高。
他們會搟面條。這成了改變他們處境的要件。我們這里,那個時候,家里來了客人,最好的招待菜,是臘肉配面條。有時沒有臘肉,有面條做菜也是很客氣的。家里的面條,得走三十多里路去來鳳百福司或走四十多里路去召市買或斢。買,錢從何來?只有用麥子斢,一斤麥子斢七兩面,遇到黑心的,只能斢六兩,既虧錢米又虧人。去來都是翻山越嶺,背得汗流浹背。若公屋有面,只要叫小孩子去拿,減少了多少艱辛啊!于是動員熊家做面。開始還擔心他家不愿把看家本事露出來,隊長一說,他們問的幾個問題都能解決,就爽快地答應了。條件是要一個挑水的,要一個愛干凈又細致的女助手,還要一個把麥子推成粉子的。這后一個問題難,推大磨可比背東西走召市更艱苦。剛好,他了解到有了專門的磨粉機,生產隊隊務會下狠心買了一架,這面才做得成。當做面正式開機時,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來看稀奇:啊喲,面就是這么搟出來的?濕面粉就是這么擠成片的?好像一塊長布哦!還要擠三次才能進切面機?這面與召市街上的一樣呢!堿水面。這山頂頂上竟然做得出面條了!以羅府真的像一個府了!
挑水的就由生產隊保管員和出納負責,這要讀了點書又公認可以放心的人擔任,這無可爭辯的就圈到我爹和我爹義父的兒子向召油身上。那個愛干凈又細致的女助手,好像是女知青葉曉琴。我就經常可以看他們怎么碾面皮,怎么出面,怎么用小竹竿接面條。那接竹竿一低頭一后拖,面就均勻地掛上去了,然后一剪刀下去,細長的面條像柳條一樣隨風飄蕩。白面三千丈,緣味似個長!讀了一肚子古書被全村人敬重的顯明舅舅見了,也抑制不住地吟詩抒懷。確實,其麥味、其修長、其布局,攝人心魂,進入我的夢里,讓我在夢里總是不愿醒來。這些面條竿被插入曬面架上,一溜一溜地排在公屋前的坪壩里,遠遠看去,沒有風吹,但有被吹的感覺,比夢里更迷人。
面機一開,來打米、斢面的人就多了起來。連河西董茶、里稍坪的人都來斢面、打米。我看到一個身材微豐的村婦,背了一麻袋谷子和一塑料袋麥子,全身的家織布衣褲都濕透了,汗水往塑料涼鞋上噠噠噠地滴。她要從對岸山頂下到河谷,沿河谷走三四里,又爬到我們堡堡上,天沒亮就出門,中午過了太陽最大的時候才到,打了米,斢了面,還得趕回去。她說,到那邊坡頂了還要走三里平路,有人打火把來接,不怕。她為什么要來這呢?她家要有貴客來。我想,她家那貴客若知道為了招待他,主人這么辛苦地準備,估計連飯都吃不下去吧。不過,我看她是用口袋小心翼翼地裝面,還有一臉勁肉,覺得她與“面條西施”楊白玉差不多,是個苦命又堅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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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面的這間往左的一間,沒裝板壁,是空的。這里放一些雜物,比如包谷殼、豆莢等,厚厚的一層,留著冬天給牛過年吃。從高高的梯子上跳下去,有包谷殼墊著,一點也不傷人。這成了我們小孩子的樂園,我們就視其為一潭清水,撲通撲通往里跳,然后做著暢游的各種姿勢,還打起了水仗,將包谷殼和包谷胡子揮灑得東飛西飄。
再過去一間,是用板壁隔了的,這間已是邊上了。靠里邊安裝了三部機器,柴油發動機、打米機、磨粉機。發動機套皮帶的鐵筒,外面白光光的,讓我想起大炮筒子,將中間有一條紅的寬皮帶先安在打米機或磨粉機上,然后用一根棍棒挑起慢慢地往炮筒子上套,就像磁吸鐵一樣一挨著就把皮帶“搶”了過去,接著皮帶就抖了起來,特別是中間部分上下顛得只差飛起來,還把炮筒子拍得叭叭響。這是最危險的地方,人挨近了就要被吸進去,不死都要脫層皮。而要把皮帶取下來也不容易,要在關了發動機之后又沒有完全停止轉動之前用棍棒將皮帶往外推。在恰到好處時將皮帶脫落下來,不會被慣性帶動而卷起來彈到人。打米機讓人從舂碓中解放出來,磨粉機讓人從推磨中解放出來,所以都愛這兩個機器。當然對開這機器的向召油也敬佩不已。看到柴油機滲出來的機油,就會想到他的臉、脖子以及名字,就是那么油黑。據說一個下雨天,他在機房外的大板栗樹下跑,身上油味太重,“嘣”的一雷打斷了板栗樹的一支大椏,把他脖子和臉薰糊了,以后鼻子總是出血,不幾年發展成鼻咽癌,去世了。當時以為是雷熛的原因,現在想來應該是柴油機吐出的煙氣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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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巖壩子擴到四千多平方米后,在其上邊又修了一棟小公屋,極像大公屋的新娘。在它的前面舉行的活動除了農活,主要是公社和鄉里放電影,看電影的有幾個寨乃至幾個村的人。開映前,大巖壩上,人聲鼎沸,人頭攢動。看完了,大伙打著電筒和火把,星星點點,四散開來,都十分壯觀。
當保管員不是一個輕松活,曬谷子那些天,早上得把谷子推薄,晚上得堆好,蓋上石灰印,若預計要下雨,得用膠紙蓋住再蓋石灰印,或將它們挑進公屋等天晴了再挑出來曬。特別是不能錯賬,工分本本、每次過秤的記錄都不能出錯或丟失。最不好管的是板栗球和桐茶包包,小山一樣,那上面不好打石灰印。若被偷了,每年給公社上交的四萬多斤板栗子就兌不了現,炒菜就沒有油味。好在民風淳樸,交通不便,沒有發現被偷的事情。后來我大洋二叔高中畢業,我爹就讓他管。二叔也管得很好,管著管著就管到林業局當場長去了。
這么大的公屋,沒有等來解放軍一個營的兵來住,但等來過火巖公社社會主義思想宣傳隊,隔壁大隊的女書記在會上發言,題目好像是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講他們野雞洞如何學大寨趕大寨、如何學洛塔趕洛塔、如何學野雞坪趕野雞坪,等等。全生產隊的大人小孩都來聽,聽到最后還有人唱山歌。好快活的。這里還等來了一次白天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在倉庫里看的,有加演片子和干部講話,然后門窗一關黑咕隆咚的,一下子就把我的小表妹嚇哭了,然后其他小孩也跟著哭。空氣不夠這么多人用,又開了門窗。幕布上就灰白灰白的,我只看到好厚的雪,然后就睡著了。大人們都看到了最后,出來時都說:“好造孽(可憐)哦,那個姑娘!為了一顆棗子把人家眼睛搞瞎去,那哪門壞的唦!”
無疑,它成了全生產隊的物質和精神財富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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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去里耶讀書,坐車到賈壩岔拉坪和萬家棚時,向山下一方望去,萬綠叢中有一坨白,那就是大公屋。我想,我離家越來越遠了。它成了故鄉的一個標志。
大公屋,大公無私的屋。田土到戶后,它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現在那兒成了荒草瘋長的土臺,與大公屋關聯的一切人事,真的都在夢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