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幽
涼燈,掛在鳳凰古城西去四十里的千米高坡。戊戌年立冬之日,約朋友上涼燈。
我駕著小白貼著萬溶江峽谷一路向西、向上駛。車窗外,各色山花以及艷冶的楓葉融成一片,漫染山野。到鳳凰縣山江鎮(zhèn)老家寨附近,海拔已升至六、七百米。駐車問路,老鄉(xiāng)卻反問:
“曉得涼燈苗話的意思么?”
我曉得,“巖鷹飛不過的地方”。
老鄉(xiāng)指向那條朝左邊一片樹林隱身的村道,“順著走,走登。然后下,下登溝底底。再上,頂著天,就到了。”
村道兩邊的人家有些稠密,越朝前,人家稀了,芭茅花和救兵糧成片成團(tuán)。天空湛藍(lán),晴和無風(fēng)。山野是秋冬之交的山野,透著熟透了的山野果醉人的香。
遠(yuǎn)處,壯闊的背景里一團(tuán)厚重的影子漫向云端。
隨著影子的迫近,路,要折下去了。
一座龐大的山體自幽深的谷底倔強(qiáng)地沖上來,峰頂接天。眾山低微,峰叢矗擁,蜿蜒的山脈,向四周逶迤而去,最終失去高峻峭拔,向西北融入云貴高原,向東南漸為山地、丘陵。
眼前龐大的八公山像巨人,我們所在的位置高度不及巨人的胸口。仰觀,巨人胸前散落著幾團(tuán)村落,房屋依地就勢靜伏于幾片斜坡,黑黑的屋頂,黃的土墻,像極了一只只棲息的巖鷹。
空中沒見巖鷹的影子。
路,真的折下去了。
這是依著涼燈人祖祖輩輩在懸崖峭壁間手腳并用攀扯著的羊腸,而鑿崖興修的公路,路面緊實平整,折來折去,彎道幾成直角。我控制著小白貼著路里靠山慢行,剎車板上的腳一刻也不移開。
終于,到溝底了。溝谷不到百米寬,兩邊巨大山體的陰影里,那條彎彎環(huán)抱八公山山腳的水流,從山的右首峽谷探出冬季枯水期的清瘦身影,穿過一座石橋,然后,隱沒于亂石間。那些碩大的亂石或臥或立,一副世界初始就在這里的模樣。
往上,兩邊絕壁直立,垂掛密密的葛藤,雖已秋冬,藤葉落盡,可以想見春夏之際,幾千年前《詩經(jīng)·葛覃》描繪過的景致:“葛之覃兮,施于谷中,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一線天際復(fù)制了谷底的瘦水,清冽明凈。靜靜的,全世界的寂靜似乎匯集到了這里。
不知何時,涼燈村人的先祖鑿成一條通向云端的天路,在云端荒野點(diǎn)燃了第一堆篝火。
按山腳邊一幅巨大的涼燈村示意圖指引,從我們腳下向八公山爬升的天路,在示意圖上呈現(xiàn)著它的全貌:當(dāng)它爬到巨人肩膀時,頭不再昂揚(yáng),而是俯首不疾不徐繞巨人頸部一圈,如同苗家人頸上的銀項圈,巧妙地串起五個散落的村寨。
我們沿著八公山這位巨人的右膀爬升。坡急路陡,左轉(zhuǎn)右折,反反復(fù)復(fù)。幾條黑黑屋脊將涼燈村第一個苗寨引入八公山右肩窩聚成一團(tuán)。
我們站在海拔800多米的涼燈村村頭,俯瞰來路,仿佛哪個阿嫂的麻線團(tuán),被山風(fēng)吹折在山崖。
丟了麻線團(tuán)的阿嫂,此時正從寨中石板巷走出來,跟我們在村頭那棵有著千歲年輪的金彈子古樹下相遇。古樹旁有塊小坪場,坪場邊有一口青石圍砌的水井。阿嫂拄著竹棍,一拐一瘸,花白的頭發(fā),黝黑的臉龐。阿嫂靠在水井旁的青石上,青石板刻著的“精準(zhǔn)扶貧,改善村民飲用水”幾個字,在冬陽里,透著溫潤的光。
古樹是涼燈的風(fēng)水樹,井水是寨人的生命源泉。太陽的臉映在清澈的井水里,水面漾著微微波光。阿嫂清澈的眼睛里映著兩顆小太陽。透過太陽光,我分明看見衣著單薄的阿嫂拄著竹棍的手背手掌手指,扭曲變形,裸露在寬大鞋子里的雙腳也扭曲變形。
我從小白后備箱取出一大包棉衣棉褲,將一件銀灰色的長款羽絨服幫阿嫂穿上。事先我并不知曉這里有一個患嚴(yán)重類風(fēng)濕病的阿嫂,正需要棉衣棉褲抵抗即將到來的寒冬。這是怎樣一種緣啊?
阿嫂打著山勢,苗語夾雜漢語為我們指點(diǎn)著東西南北。她說她叫龍妹吉,娘家在兩頭羊鄉(xiāng),發(fā)源于八公山背后的萬溶江從娘家寨邊流過,回娘家一直順著山下的河谷走,要走三十多里路,要趟七七四十九道河。又指著我們來時經(jīng)過的山江鎮(zhèn)方向說,在涼燈看得見山江的影子,聽得見趕場的吵鬧,但靠雙腳要走三個多小時。涼燈人世世代代不管是趕西邊的臘爾山、禾庫場,還是西北花垣縣的吉衛(wèi)場,都得比太陽起得早,翻過一座座山、爬過一道道嶺,趟一道道溪河,天沒亮出發(fā),天黑回到家。她告訴我們,涼燈沒通公路之前,大部分村民沒去過縣城,不知道縣城鳳凰是什么模樣。
阿嫂輕輕舒了口氣,“涼燈人終于熬過苦日子了,四年前,涼燈村的公路拉通了。”轉(zhuǎn)過話題,阿嫂眼睛里的小太陽閃著波光。她指著水井說,政府為他們從遠(yuǎn)處引來了山泉水,引到了每家每戶。政府還幫每個村寨都整修了巷道,鋪了青石板。當(dāng)然,阿嫂著重強(qiáng)調(diào)了一項大工程,那就是國家為他們修通了17公里的繞村公路。
阿嫂表情燦爛,綻放著幸福。我們分享著阿嫂的幸福:由于她身體不好,丈夫年過六十,家里缺少勞力,政府將她家納入建檔立卡戶,享受著國家的好政策,特別是教育扶貧政策,讓她女兒吳永美考上了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研究生,成了涼燈村有史以來第一個研究生。
我們踏著一級一級的青石階往寨里走,小巷從坳上往下緩緩曲轉(zhuǎn)。兩邊一棟棟房屋依著巷子曲轉(zhuǎn)的旋律高矮不一延伸坐落,各依據(jù)所處地勢作為基礎(chǔ),但朝向一致。屋蓋黛色瓦,高而厚的墻基用青石碼砌,上部則是用由木模里筑制的黃泥磚按一種秩序碼砌,呈顯著簡潔而古樸的圖案。每家門前辟有一個寬敞潔凈的院子,圍一圈青石墻垣,鋪著青石板,隨意編排的竹籬笆院門拙樸而有趣。細(xì)看,有些院子氣象冷清,門落了鎖,但不荒蕪坍塌,顯然屋主人舉家外出務(wù)工,年底方返家過年。大多屋門隨意扣攏沒有上鎖,想必是主人上了坡地。院子屋檐下堆滿了胖胖的南瓜、紅薯,墻上掛著紅辣椒、包谷棒,這顯然不是表演,是他們生活的日常。三兩只土狗輕輕吠著的同時,激動地朝我們搖尾巴。幾只公雞母雞閑步小巷,壯碩的大紅公雞不時啄起從石縫溜出來的貪玩螞蟻、蟲子,“咯咯咯”逗引姿態(tài)妖嬈的母雞,亮晶晶的眼睛閃著愛情的光芒。有老人從屋里出來,拿起掃帚掃幾下本來很潔凈的院子,然后拄著掃帚朝著頭頂?shù)奶炜漳瘢e止天真,似乎在找尋昨天那朵像阿狗阿貓的云朵,抑或是一只鳥雀。可透藍(lán)的天空一絲云都沒有,鳥雀也不見蹤影。
云,讓冬陽暖化了。也許鳥雀被寨尾那家圍在一丘冬水田里的群鴨“嘎嘎嘎”吵得飛進(jìn)崖下的森林里了吧。那鴨群時而在水田當(dāng)中凸起的小島上搶食主人撒在那兒的包谷粒、紅薯粒,時而拍起翅膀排成鴨陣從這頭飛到那頭,再飛到這頭。嗓門洪亮,嘎嘎吵成刮躁的青蛙。
之前,一個中央美院的學(xué)子將涼燈當(dāng)作了桃花源。這個喜歡讀沈從文先生文章的大學(xué)生黃于綱,2003年來到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鳳凰古城寫生,然后闖進(jìn)了不通公路、只有巖鷹與涼燈苗胞敢落腳的苦寒的涼燈。云端上的涼燈清冽的天空,純凈的空氣,低矮的瓦屋,原生的習(xí)俗、服飾,動聽的苗歌,悅耳的銀飾聲,淳樸的民風(fēng)等一切奇特的存在,深深吸引了他。這次,他畫了數(shù)千張關(guān)于涼燈人過苗年的傳統(tǒng)習(xí)俗的畫,他以此創(chuàng)作的畢業(yè)作品《年關(guān)》,老師給了他一等獎。
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毅然回到?jīng)鰺簦钡?011年11月中旬,一個主題為“涼燈,以及那些苗人”的《鳳凰西去20000米》綜合藝術(shù)展,在當(dāng)代中國藝術(shù)大本營北京宋莊展出時,黃于綱和他的關(guān)于涼燈的畫以及涼燈和那些苗人,驚動了藝術(shù)界,受到著名社會學(xué)者于建嶸、李公明、李銀河等的關(guān)注與肯定。
2013年,涼燈村贏得“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榮譽(yù)。
黃于綱依舊扎根涼燈。涼燈,成了黃于綱的福地。2019年3月,黃于綱關(guān)于涼燈的紀(jì)實文集《涼燈:山這邊的中國》公開出版發(fā)行。同年的4月30日,黃于綱的個人專題畫展《涼燈,那塊田里長出的畫》在首都北京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開幕。不管是他的書還是畫,都在講述著古老涼燈的新舊故事。
我們正朝黃于綱駐扎的涼燈第二個苗寨“上涼燈”爬行。
我們沿山脊往上拐過幾道坡,公路隨這支放棄追隨八公山主峰的山脈在眼前頓住,頓成一塊不大的坪。而主峰遠(yuǎn)遠(yuǎn)的聳立于西北向,傲視群山。坪向四周張開成一小片平田,一棟棟跟下涼燈差不多樣式的屋舍自坪的右邊往后沿緩坡就地依勢坐落。青黛的瓦,黃泥的墻,每家院子,一圈黃泥磚或青石墻垣,一切在暖陽下呈現(xiàn)著秋收終結(jié)不久的華麗與嫵媚風(fēng)姿。
沒見著黃于綱,但隔著村后廢棄的小學(xué)教室的窗戶玻璃,看到里面擺放著他的被子、畫板、顏料、碗筷等日常用品,就像村人說的“黃畫家過幾天就回來”。
太陽西斜,我們等不及金色的余暉投過來的那一刻。其他三個村寨都在返回途中的懸崖峭壁、或山坳、山嘴上。小名“前雀兒寨”那棵有著千歲年輪的紫薇樹,只好留待下回觀覽。村里用高山泉水和高山糯米自釀的糯米酒也留待下次品嘗了。
我駕小白駛回紅塵,將涼燈留在紅塵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