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中
狗尾巴草,出穗不久就彎了頭。穗頭毛茸茸的。早上,上面會掛著散碎的亮珠兒,那是晨光里的露。平時,下得不急的細雨,也會粘在上面,晶晶透明。
狗尾巴草像極了小米禾,要不是因為它的線頭細瘦一些,會被許多人認錯的。狗尾巴草喜歡在苞谷地、黃豆地里夾生。但它的長相實在是與苞谷、黃豆太不同了,容易被人認出來,還沒有等它抽出穗頭,就讓人當野草拔掉了。如果它偷生在小米地里,就難說了,從苗相看,一般人是辨不出來的,要等到出穗頭,這伎倆,才會被識破。狗尾巴草在莊稼地里,能長出來的很少,抽出穗來的,就更少了。全副整裝的狗尾巴草,要在田坎地角邊,或荒地里才看到。
我相信,狗尾巴草與小米禾那么像,在物種上一定是有親緣關系的。現在,以人的標準看,一個是雜草,一個是莊稼。一個是野生,一個是人植,像狼與狗一樣。
在雜草中,狗尾巴草不屬于讓人特別討嫌的那一種。它在地里伴著莊稼長,不搶肥不遮光,主要還是好個伴,一起長著好玩似的。它不想做一棵孤獨的、不讓人關注到的草。它不開花,但它抽出來的穗線,卻是孩子們喜歡拿來玩的。有的人,還會利用它那有彈性的茸毛,做成毛毛蟲,在顛動的簸箕上玩走蟲蟲游戲。
阿丫,最怕毛毛蟲了。從沅陵鄉下走親戚來的石小秋,就喜歡用狗尾巴草當毛毛蟲逗她,故意往她的脖子上撩。先把她弄哭了,然后再去哄她,用他先已準備好的一粒顆顆糖。那時,阿丫喜歡穿一件有白點子花的紅衣服。成天地穿著,不肯換。好看的衣服就這么一件。這是母親當年穿過的,母親過世時,阿爸請侯裁縫把它改小留給阿丫的。阿丫愛美,又愛干凈。衣服,晚上睡覺前洗好,晾一夜,等不及干透,第二天又穿上了。她成天地跟著小同伴們玩。上山放羊。撿板栗,找樅菌。摘野刺莓、茶萢、八月瓜。采蕨,拗筍,采金銀花,挖紅根藤。阿丫家屋邊,有棵老梨樹,每年都開很白的花,結很甜的梨子。阿丫就把梨子拿出來與兒伴們分享。
阿丫,沒有了媽媽,像個孤兒。阿爸,又是一個好喝點酒的人。常常去周邊寨子有婚喪大事的人家幫忙。幫忙,不為別的,就為的那餐飽肉好酒。有時,喝醉了,回家,連阿丫吃沒吃飯都忘了。這個時候,阿丫就會被別人叫去吃飯。這一家,那一家。東一餐,西一餐,沒個準。阿丫帶著小黃狗去別人家吃飯,很小心,主人裝一碗飯,就從不去添碗,說是吃飽了。不管什么菜,也只伸一次筷子。心情好時,阿爸也會給阿丫帶回一只雞腿,用桐葉包幾片肉回來。這是極少的。
那一年,大旱。莊稼都沒長好,坡上的小米地也旱了。小米禾長得像狗尾巴草,穗頭輕輕的,風都吹得直。歉收了,收下的糧食,不夠吃。國家糶統銷糧,發救濟糧也不夠。有勞力的人家就去到各處山上挖葛根,蕨根。打葛粑,蕨粑,充饑糧。但這是一個費時費力的工夫。
阿丫和阿爸,除了一只黃狗,一戶就倆人。勞動力少,挖葛,搗葛,洗渣,瀝粉,又缺女幫手。這時,阿爸不去挖葛掘蕨,他去后山燒畬種小米。小米即粟,北方人又叫谷子,北方人用它蒸黃饃,當主食,南方人以稻米飯為主食,小米為雜糧。種法簡便原始,只需一把畬刀,先砍下幾畝荒山來。砍下來的雜木草樹,讓它們就地在太陽下曬上十天半月,或更長,等干透了,就點火燒掉,只需在過火之后的灰土地上撒上小米種,然后把生長的事都交給太陽和雨露,只待最后去收割。新開的火畬地,地肥,干凈,雜草少,兩潑雨后,小米苗就青乎乎的一大片了。這種土地,適生小米,禾稼長勢好,吊出來的穗頭,一尺多長,都快畬刀把粗了。小米禾高過了阿丫的頭,阿丫和小黃狗在里面玩,會犁出一痕痕浪來。
阿丫家人口少,分的糧食指標就少。主糧是不夠吃的,把苞谷雜糧湊在一起,才勉強夠。雜糧里面就有小米,阿丫口細。小米煮飯,做粑粑都不合她的口味。阿爸沒辦法,就用小米去替她換大米。
遇到旱年,小米也會減產。糧不夠吃,真希望那像小米一樣的狗尾巴草能在棒棰下敲出糧食來。
阿丫,在我們寨子里大我們兩個輩分。雖然年齡相差不大,我們得叫她姑婆。剛過十八歲,阿丫就出嫁了,嫁在沅陵鄉下的石家做媳婦。男人叫石小滿。
阿丫出嫁那天,穿的是一件碎白花的紅衣服。小黃狗也跟著陪嫁去了沅陵。
阿丫出嫁后,就再沒有回過寨子。她的面貌我們已經記不清楚了,留給我們印象的,就是一件白花點的紅衣服。
阿丫嫁了,小黃狗也走了,他們沒辦法把阿爸帶走。阿爸成了孤老。全寨人輪著給他送了三年飯,后來被鄉敬老院接走了。
阿爸一走,阿丫家,除了埋在地里的母親,在寨子再沒有什么人了。先是她家原來種的地荒掉了,都長了草,不少是狗尾巴草。接著是她家的木屋也倒了,倒成了屋場。屋場上的地,很肥,長的狗尾巴草差不多有小米禾那么高大。屋場邊上的那棵老梨子樹,開過兩次白花,都沒見結果。再后來,又紅了三次葉子,就再沒見發芽了。
聽說,阿丫嫁過去不久,男人石小滿,在冬修的水庫工地上,被塌方壓了。阿丫就按習俗改嫁給了小叔子石小秋。小秋就是小滿的弟弟,當年來走親戚,用狗尾巴草撩她的那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