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3年前的清明那天,柳絮飄飛,遠看似一場小雪落下,老盧一家人帶著81歲的父親去給母親掃墓。
父親一直低著頭,目光沉沉,總感覺是在地上找一件遺落的東西。因為長期埋頭的習慣,父親一直上揚的眉毛而今也軟軟地耷拉下來,一副被歲月馴服了的樣子。一家人到了墓地,婆娑樹影下的墓碑上,嵌著母親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親依舊笑盈盈地打量著人世。
老盧怕與父親的目光對視,那眼神如深夜的貓眼,塞滿了孤獨與幽怨。“爸爸,您認識照片上的人嗎?”見父親無動于衷的樣子,老盧提醒父親,照片上這個活了76歲的女人,是跟隨他過了55年的妻子。父親搖搖頭說,不認得。“爸爸,她叫張素芬啊,是我的媽媽,您的妻子。”“張素芬,她是我老婆啊,她去哪兒了?”父親激動得顫抖起來,一把抓住老盧的手急切地問。“媽媽走了,媽媽去世4年了。”“我咋不知道,我咋不知道啊,你們為什么騙我,騙我!”父親靠在墓碑上,嗚咽著哭了起來,白花花發絲的腦袋在墓碑前晃動。其實母親去世以后,父親一直把母親的照片放在床頭柜前,時不時望上一眼,填補著心里越裂越大的“黑洞”。
母親的那張照片,是她46歲那年照的。那是去父親的鄉下老家,陽春三月的山岡,桃花李花噗噗噗開放,母親靠在一棵桃樹前,父親用鳳凰牌相機給母親拍下的。父親甚為喜歡這張照片,膠卷沖洗出來后洗了好幾張留下,這張照片被用作了母親的遺照。母親是患肺癌去世的,從醫院檢查出來到去世,只3個月時間,母親幾乎沒麻煩到兒女們就輕手輕腳離開了人世。后來老盧才在母親的遺容上發現,母親的嘴唇破了,那是被母親忍病痛咬破的,拼盡全力,不讓骨頭里撕裂的疼痛從她的嘴里哼出來。人老了,盡量少麻煩少打擾兒女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母親沒留下啥遺言,只是有一天抓住父親的手叮囑,老頭子,你這個倔脾氣要改啊,今后要是我不在了,誰習慣您這脾氣吶。那次,老盧看見父親的淚撲簌簌就掉下來了,那是老盧第二次看見父親流淚,第一次,是老盧的大姐去世,大姐49歲那年患癌去世了。
父親退休前是一家工廠的工會主席,他不茍言笑,性情剛直,一輩子按照政策與原則辦事。老盧和姐妹們與母親親近,與父親總顯得隔膜,有時在家與母親說說笑笑著, 一聽見父親的腳步聲響,房間里頓時就顯得沉悶起來。父親回家,往往是咳嗽上一聲,然后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一下全屋,把脫下的衣服順手搭在客廳轉角衣架上,一個人回屋看報紙或文件去了。老盧三十多歲時,有一次偷偷進屋翻看父親桌子上的東西,發現是《參考消息》與《傅雷家書》,父親還在報紙上一些地方用紅筆劃線打勾。后來父親回屋,對家人發怒,因為他發現報紙與書挪動了地方。父親一輩子就是這樣,總讓人覺得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凜凜氣流。老盧考上南方一所大學那年,父親工廠里的廣播也報喜播出了消息,母親張羅著殺雞宰魚請客吃飯,卻被父親迅速制止了,父親把手一揮說,這事兒有啥值得張揚的。
父親顯得最柔情的時刻,是他在陽臺拉二胡,父親最喜歡拉的曲子是《洪湖水浪打浪》,當拉到“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呀”的曲調時,父親把頭伸直向前,仿佛眼前就是綠波蕩漾的洪湖水。有天,父親拉完曲子,興奮地對妻子喊:“素芬,我們什么時候去洪湖看看!”母親去世前,父親還在母親的病床前拉了這首曲子,再次說,素芬,等你病好了,我們去洪湖看看,母親點了點頭。
母親去世前,父親丟三落四的生活細節就出現了,比如他眼鏡明明戴著,卻生氣地喊,我的眼鏡呢眼鏡呢?還有出門,總覺得門沒鎖上,要反反復復回去幾次推推門確定是鎖上后才喃喃著離開。母親去世半年后,父親深夜睡不著,反反復復起床收拾衣物疊整齊放進拉桿箱里,嚷嚷著要回家。老盧被驚醒了,問父親:“爸爸,這不就是在家里嗎?”父親撓撓腦袋說,我是要回老家。
老盧帶上父親,驅車回到120多公里外的鄉下老家,山風吹來,一草一木似乎喚起了父親遙遠的記憶。但幾個還健在的兒時伙伴前來相認,父親沒有出現想象中的激動,大多數都叫不出名字了,父親目光癡癡向地,雙腳顫動。
老盧把父親帶到醫院檢查,父親是腦萎縮導致的阿爾茲海默癥,但父親的五臟六腑尚好,這對一個記憶陷入枯萎的老人來說,或許是一場人生時光里的漫長告別。
服藥只能減緩病情,徹底治愈幾乎不可能。父親愛在黃昏時大發脾氣,嚷嚷著誰誰誰進屋偷了他的東西。還有一次,父親一個人去超市,那一次他拿了東西躡手躡腳拐彎從旁邊出去,被服務員叫住:“大爺,您還沒付錢啊?”父親氣喘著大怒,一時覺得尊嚴落地,還吵著鬧著自己是付了錢的。
父親在家里無休無止地折騰,終于讓老盧承受不住了,他嚴重地失眠,兩個烏青眼袋堆積在眼簾下。在傳統的孝道與屬于自己的生活之間,經過艱難的思想搏斗,兩年前的春天,老盧與兩個妹妹一起把父親送進了一家條件較好的養老院全托護理照料。
父親與那些老年人在一起,依舊是威嚴的面容,獨來獨往的身影。老盧與家人常去看望,有一次,他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院里椅子上打盹,流出的鼾口水把胸前打濕了,老盧心里難受起來。那次在養老院,老盧攙扶著父親散步,父親還主動把手伸給他。握著老父親溫軟的手,老盧與父親之間突然有血脈貫通的強烈感覺。
老盧用盡辦法,努力喚醒父親沉睡的記憶。老盧找出家里的老影簿,拿去讓父親一張一張辨認,有時經過提醒,父親的記憶如電流擦過鎢絲一下閃亮了,叫出了照片上人物的名字,并急切地問,還好嗎,還好嗎?一張老盧13歲時到城里公園春游的照片,也被父親認出來了,父親一把抓住他說,就是你嘛。父親見老盧兩鬢發白,嘟囔出聲,我兒子也老了。
而今,84歲的父親面色紅潤,胃口不錯。前不久的一天,老盧去養老院,陪父親在小葉榕樹前坐下,那樹的長長枝條干枯后如長出了胡須,垂下來披掛在老盧肩頭,父親輕輕撩開老樹枝條說:“兒啊,樹也會老,我也老了,你不要嫌棄我喲,給你添麻煩了。”
老盧站起身,望著榕樹,滿眼朦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