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
喜愛沈從文作品的讀者,大抵都知道鳳凰。這座湘西小城不僅是沈從文的故鄉,更是他魂歸的故土。先生曾寫道:“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離……水對于我有極大關系。”鳳凰的水土,浸潤了他的文字,也滋養了他筆下那些鮮活的人物與故事。
我對鳳凰的最初印象,源于《邊城》中煙雨迷蒙的畫卷:“兩岸泊舟無數,宿醉未醒的船夫從晨曦中的吊腳樓邊匆匆跳到船頭,妖冶潑辣的女子在樓頭挽留相好的船夫……”這般神秘而多情的鳳凰,自此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境。
今年五月,借出差之機,我從廣州輾轉至懷化,再冒雨換乘大巴直奔鳳凰。車行途中,雨絲如簾,我的心卻早已撲向那座等待千年的古城。兩小時后,一灣碧水倏然映入眼簾——沱江如綠綢蜿蜒,兩岸青山疊翠,吊腳樓錯落懸于江畔。無須多問,這便是鳳凰了。
新西蘭作家路易·艾黎曾贊其為“中國最美麗的小城”,此刻親見,方知此言不虛。青山綠水間,飛檐翹角的古樓似從水墨畫中浮出。我如孩童闖入寶庫,一時竟手足無措,唯恐走馬觀花褻瀆了這份美。于是暫歇于臨江的“醉山水客棧”,待養足精神再細細品讀這座城。
次日午后,雨霽初晴。沱江畔的鳳凰城被群山環抱,如一幅徐徐展開的山水長卷。江面游船輕蕩,苗家女子的搗衣聲與山間鐘鼓遙相呼應;虹橋橫跨碧波,萬壽宮、萬名塔靜立百年,檐角風鈴輕搖,恍若低語舊時光。
踏著青石板街徐行,古韻撲面。商鋪林立,銀器鋪的叮當聲、染坊的藍靛香、狗肉湯鍋的濃香交織成市井煙火。登虹橋遠眺,“鳳凰八景”盡收眼底:南華山蒼翠如屏,東嶺迎暉染金,龍潭漁火明滅……北門外的跳巖橋上,苗家女子挑擔而過,裙擺翩躚,與江水的漲落共舞。
夜幕降臨,古城愈發嫵媚。吊腳樓綴滿紅燈籠,倒影碎成江中星河。游人漸散后,我獨坐江邊,聽水聲潺潺,竟迷了歸路。此時的心,仿佛被江水滌凈,世俗的桎梏悄然消融。
翌日微雨,古城籠著薄霧,清冷如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巷陌幽深,腳步聲叩響濕漉漉的石板,似在叩問歲月。青磚老宅的蛛網與馬頭墻的斑駁,皆是時光的注腳。
立于北門,沱江如碧蘿帶繞城而過。雨絲斜斜,幾只木筏輕點竹篙,水波漾開寧靜。吊腳樓沉默佇立,恍見昔年水手與婦人的愛恨糾纏——沈從文筆下,牛保與吊腳樓女子的對喊猶在耳畔:“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這般熾烈與堅守,恰是鳳凰的魂魄。
沿江行至聽濤山,沈從文墓隱于野花叢中。先生曾言:“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鳳凰的憂郁與悲憫,終在他的文字中凝成永恒的光輝。
雨中的沱江漂流,如入幻境。船主是位寡言的苗家漢子,任我們歡呼或靜默,他只穩穩掌舵。翠綠水草在柔波中招搖,驚起幾尾銀魚倏忽隱沒。
忽而云破日出,江面碎金躍動,聽濤山頂竟懸起一道彩虹。我癡望良久——或許因長眠于此的沈從文先生,這山水才格外靈秀……
出城入苗寨,陽光陡然明媚。導游小龍教唱苗歌、過“三卡”:對歌、飲酒、擊鼓。苗家阿妹攔門嬉笑,米酒清甜如醪糟。寨中石巷蜿蜒,九旬苗王妃仍執針繡花,一針一線皆是古老傳說。
雷公洞的匪事傳聞令人唏噓,情人谷的歌舞卻將陰霾一掃而空。苗家阿哥阿妹的舞步與鼓聲,是山野間最鮮活的生命力。
臨別時,沱江畔寫生的學子正描摹古城。青石板街油亮如鏡,倒映千年歲月。恍惚間,似見翠翠與爺爺從《邊城》中走來,腳步聲輕輕。
歸后涂詩以寄:美麗的沱江 / 容我沉醉的眼神 / 癡望成橫臥的橋 鳳凰 / 在沈從文的小說里 / 是湘西的風情 / 把翠翠的思念延長 鳳凰 / 是一壺歲月陳釀的老酒 / 把我尋夢的心 / 灌得癡迷、酣暢……
湘西之行雖不過短短的三天,可于我,卻是一次心靈的旅程,讓自己的疲憊和凡俗得到了釋放。想起那一彎沱水繞城過,想起那沱水清拂下搖曳的水草,想起沈從文《邊城》里翠翠和二老的故事,想起那“廊橋遺夢”般的虹橋……
鳳凰為你守候了一千年,不來鳳凰,我定會后悔一萬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