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邊城》照拂著湘西的山水。

書花集市成為一道風景線。

花垣縣第三中學合唱團用苗語演唱紅色歌曲。

學生在非遺傳承人的指導下學習苗畫。

翠翠在等,等人,等自己。

閱讀激勵著我們追尋生活中的美好。

“翠翠”一直在眺望遠方。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田華
1
沈從文,是湘西的擺渡人,用一艘名為《邊城》的小船,將被武陵群山遮蔽的湘西秘境,擺渡至文學的彼岸,讓湘西成為當代人精神的原鄉。
1934年,小說《邊城》在北京出版,以湘西小鎮茶峒為背景,借船家少女翠翠的愛情故事,描繪了湘西地區至純至善的風土人情。
《邊城》出版后,以生動的鄉土風情和純真的人性收獲了眾多海內外讀者,被譯成四十多個國家的文字出版,并被十多個國家或地區選進課本。
在時光的長河中,湘西,以《邊城》為起點,開始了它的文化覺醒與重生之旅。
2
世界最璀璨的文學之花,常常生于苦難,長于文明的邊緣。
湘西,是地理上的邊地。它位于云貴高原、雪峰山、長江與洞庭湖形成的夾角里,山地廣漠,犬牙交錯,是被武陵山脈折疊的秘境。
物理空間上的隔閡,造成文化上的迥異,讓這片奇山秀水成為被歷史反復捶打的沖撞之地,成為史冊中的“化外之地”。東漢馬援征蠻病歿于此、唐代溪州血戰在此、清代苗民起義在此,歷史上,湘西成為“漢文明與苗疆文明的角力場”。
就是這樣的邊地,前有明代彭翼南率土兵血戰抗倭,斬首兩千鑄就“東南戰功第一”;后有抗戰烽火中八千湘西兒郎血浸嘉善、骨立江南。就是這樣的邊地,有浪漫的苗族,有樸實的土家族,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懸崖與云海的交接處。
《邊城》的故事也發生在“邊地”。“三省交而商賈集”的茶峒鎮恰是文化撕扯中的具象化,渡船連接官道與野徑,吊腳樓懸在陸地與河流之間,白塔鎮守神界與人間,文明的沖突皆隱喻在故事之中。
《邊城》的“邊”不僅是空間的邊地,更是時間的邊緣。1930年代,上海已經亮起霓虹燈,而《邊城》的時間卻是模糊的,只有循環的端午節,沒有年歲,因為白塔倒了還會建,今天過了還有明天。
在這樣的邊地,沈從文捧出了露水般清澈的《邊城》,讓人感嘆宿命的蒼茫。
3
當世界正在崩解,唯有通過文學再造,才能保存文明基因。
《邊城》創作于1933年。此時的沈從文31歲,距離1922年從湘西保靖前往北京已有十余年。
十余年中,他輾轉北京、上海、武漢、天津、南京、青島多地求學任職,經歷了求學無門、單衣過冬、投稿被退等各種窘困,卻始終懷有“確信別人能辦到的,沒有理由自己就辦不到”信心和堅韌,竭盡辦法努力擺脫人生卑微處境,不僅成為當時“中國文壇上引人矚目的作家”,還收獲了張兆和的愛情。
感情和生活已入佳境,但精神世界卻越發苦楚。1931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1933年1月,又攻占東北與華北的交通咽喉山海關,隨后向熱河進犯并占領,京津危急。文壇中,北平文人爭論著“全盤西化”,上海的報人鼓吹著都市文明。沖突、爭執,傳統價值觀搖搖欲墜,社會風氣如同被狂風席卷過的麥田般浮躁不安,“鄉下人”沈從文感覺到自己既不屬于正在死去的鄉土文明,也無法融入新生的都市文化。
站立都市的街頭,看到和家鄉截然不同的景色,沈從文內心深處開始泛起對童年和少年時光的懷念。那是一段仿佛被時光溫柔包裹的歲月,雖物質匱乏,可質樸、善良與純真的人性光輝卻在肆意生長。
所以,沈從文提筆以湘西為鏡,寫下了“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條官路將近湘西邊境的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目的是讓讀者在對比中看到現代社會中人性的扭曲和異化。
所以,“邊地”絕非地理版圖上的簡單標注,而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現代文明的病灶。
所以,《邊城》不是滯后,而是為人類保存的另一種生存節律的可能。
4
在《邊城》中,沈從文以湘西山水為基座,以湘西人的生存智慧為梁柱,構建起對抗現代性侵蝕的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
老船夫五十年如一日擺渡,拒絕金錢交易,僅以“渡頭公家三斗米、七百錢”維生,商人強塞的銅錢被他換成煙草茶水回贈,這是至純至善的生命本真,是用知足為樂的對抗功利主義。
天保與儺送以歌聲爭奪翠翠芳心,沒有彩禮算計、門第考量,回歸到“歌聲美者得佳人”的純粹狀態,“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是未被規訓的詩性審美。
面對碾坊和渡船的選擇,儺送說出“命里或只許我撐個渡船”,這是安命守常的生存智慧。
當追求翠翠母親未果的楊馬兵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時,這是情義至上的倫理堅守。
當天?!皼]了”,儺送離家,爺爺死了,順順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媳婦”,這是鄉土社會的對抗異化的精神韌性。
而楊馬兵和翠翠商量“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里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岨溪等,等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這看似被動的等待,卻蘊含主動的精神抵抗。
白塔坍塌后村民自發重建,不求神佛庇佑,只因“塔在,茶峒的魂就在”,這是集體記憶的自我修復。
故事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既非西方式的悲劇抗爭,亦非徹底的消極認命,而是一種柔韌的等待。
善良、淳樸、誠實、守信、重情、堅韌,人性的光輝在茶峒匯聚,形成獨特的神性空間。在這里,神性無需仰望星空尋找,它在端午競渡的鼓點中、在白塔上的積云間,于人間煙火里靜靜閃爍。
5
沈從文或許未曾預料,他在1934年寫就的《邊城》,會托起在效率與數據的狂潮中溺亡的當代人。
當代人凌晨三點仍在刷手機,收藏夾里躺著87個未讀課程,而真正讀完的只有《5分鐘學會XX》的標題;微信好友突破5000,卻找不到深夜可撥的電話;相親APP把愛情拆解成“985/有房/年薪”的標簽游戲;相鄰座位的兩個人,用表情包斗圖替代眼神交匯;AI取代的預言讓每個加班夜都像末日彩排,“財務自由”成為新宗教……
無數的焦慮澆鑄了一個現代的透明繭房——看得見世界,觸不到真實;贏得了點贊,握不住溫度。
而此時的邊城,渡船正以百年不變的節奏往返兩岸;走丟的博美犬在吊腳樓找到新家;經營了12年之久的民宿貼出“整棟出租”,只因想要“修整”心靈;奶茶越來越貴的時候,仍有茶館推出15元一杯蓋碗茶;當“我在XX很想你”路牌泛濫時,邊城卻是“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此時的湘西,鳳凰古城沱江邊的吊腳樓依然亮著漁火,銀匠敲打苗銀的叮當聲蓋過直播吆喝;芙蓉鎮瀑布下的石板街,老爺爺仍在用竹簸曬辣子;八面山的云海日出會在每一個雨后的晴天準時出現于東方天空。當北上廣在算法中失眠,湘西的米酒仍按古法發酵,萬家燈火如星,照著每個未完成的等待。
邊城從不許諾烏托邦,它只是證明:當世界在鋼索上搖搖欲墜時,仍有地方允許你抓住一根纜繩。這根纜繩,是五元一碗的米豆腐三十年不漲價的氣性,是黃狗與游客共享青石板的從容,是湘西的山水,更是沈從文早埋下的伏筆——最高級的前衛,不過就是守護人性本真的亙古天真。
翠翠島上,翠翠仍在等那個“也許明天回來”的人。
文明迷宮里的我們,則在等每一個尋找初心的靈魂歸來。
圖片由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宿中元 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