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
圖書館的舊書區總浮著細小的塵絮,在斜射的日光里游成銀河。我合上泛黃的《機械制圖》,忽然發現扉頁夾著片枯黃的槐葉,葉脈里蜿蜒的紋路像極了當年父親鋼筆尖在草稿紙上犁出的溝壑。
九九年的蟬鳴比往年更聒噪些。我把高考成績單卷成筒塞進褲袋,騎著二八杠自行車沖進鎮西的紗廠。父親正趴在更衣室的長條凳上午休,藍工裝后背結著鹽霜,手邊飯盒里躺著半塊發硬的蔥油餅。我掏出皺巴巴的成績單,他翻身坐起時鐵凳腿蹭過水泥地,尖銳的聲響驚飛了窗外偷食的麻雀。
復讀班設在我原來讀高三班級的樓上,四十張杉木桌挨得能聽見彼此的鼻息。我的座位正對西窗,走廊外的鐵皮棚頂漏下的光斑在三角函數題集上爬行,像極了父親車間里那些永不停歇的傳送帶。前桌的胖子總在課間摸出玻璃彈珠,圓潤的撞擊聲在立體幾何圖形間彈跳,有次滾到我腳邊,拾起時發現里面嵌著朵褪色的塑料花。
父親開始給我送夜宵。搪瓷缸裝著熬出米油的青菜粥,蓋子上總壓著兩顆鹵蛋,蛋白紋路像他掌心的裂口。有回我來得早了,看見他蹲在糧站后門的槐樹下啃冷饅頭,月光把他佝僂的影子釘在斑駁的磚墻上,那影子突然劇烈顫抖——原來是父親在就著北風吞咽止咳藥片。
三模前夜暴雨沖垮了鎮外的石橋。父親把自行車扛在肩頭蹚水過河,褲管卷到膝蓋上方,露出青筋暴起的小腿。裝模擬卷的塑料袋系在車把手上,他像捧著供品似的擎在胸前,渾濁的河水漫過腰際時,忽然扭頭沖我喊:“抓緊后座!”那聲音穿透雨幕,讓我想起他年輕時在船廠掄鐵錘的號子。
最后半個月的晚自習總飄著槐花香。父親不知從哪找來臺破風扇,鐵罩子里纏著褪色的紅布條,轉動時發出老牛反芻般的聲響。有次我解不開物理題摔了鉛筆,他默默撿起斷成兩截的筆桿,用車床廢料打了枚銅制筆帽。那抹沉甸甸的冰涼裹住鉛筆頭時,我忽然看清他拇指上陳年的燙傷疤,形狀恰似我們反復演算的拋物線。
再進考場那日,槐樹已結出彎刀狀的青莢。監考老師敲我桌面提醒擦汗,我才發覺攥著父親給的鍍鉻鋼筆早已汗濕。寫作文時突然記起某個燠熱的午后,他指著村里公告欄里我的月考成績單,用改錐在水泥墻劃出歪斜的刻度線:“你看,比上次又高了兩指寬。”
放榜時我特意穿了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郵遞員的綠色單車還沒拐進巷口,父親已經攥著改錐沖出家門——他總說改錐能撬開所有頑固的鉚釘。撕開信封時干槐葉簌簌掉落,他忽然轉身去灶臺添柴,火光把佝僂的背脊映成跳動的鋼板。直到聽見我啞著嗓子喊“過線了”,鐵鉗般的手掌才重重落在我肩頭,震落梁上積蓄了二十年的塵灰。
此刻我在單位實驗室擦拭量杯,窗外飄進的槐花沾在燒杯沿上。記得上大學時,導師說過,這種花汁含天然粘合劑,我忽然想起父親當年補車胎用的樹膠,想起他總把鋼筆和扳手并排插在工具袋里,想起老家閣樓漏雨的夜里,他用搪瓷缸接水時說“這滴答聲多像秒表”。
手機在實驗服里震動,是老家表弟發來的照片:老糧站改成了圖書館,父親站在當年我們躲雨的槐樹下,藍工裝換成了灰夾克,手里舉著我寄回的鍍鉻鋼筆。照片角落露出半截黑板,粉筆字寫著“老年大學興趣班”,墨綠的字跡與二十年前復讀班墻上的標語如出一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