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愛
酉水的晨霧漫過芙蓉古鎮吊腳樓的飛檐時,歐陽文章的筆尖正沿著茶峒邊城青石板路蜿蜒。他的散文集《湘西足履》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行走筆記,而是一場精神的閃爍與呈現。這位并不是湘西人的年輕作家,于吉首大學畢業后,蹲下身來,像拾穗者般撿起在湘西工作與生活的時光谷粒。
讀《湘西足履》里《沅水聽濤》這篇散文,總覺得每一朵浪花都在翻動古老的竹簡。歐陽文章寫沅水,奔涌的壯闊里,蘊藏著“高廟文化遺址”的傳奇,講述著屈原、沈從文、金庸這些閃耀著光芒的歷史人物在湘西沅水這條河流上所經歷的傳奇故事。站在沅水河岸的他:“傾聽一條河流的聲音,宛如和一位孤獨的老人聊天,她會將整個生命歷程和盤托出。”“沅水所至,滋養萬民,孕育獨特的人文底蘊,盤瓠文化、巫儺文化、中原文化、巴蜀文化等在沅水兩岸滋生繁衍、交相綻放,一條河流便擁有了自己特有的文化基因和生命屬性”。在作者筆下,沅水,是一條歷史的河、一條帶著沉郁氣質的河、一條充滿生命力量的河,這條河流始終在記錄著我們的生活,同時也在講述著她自己的故事。這篇散文具有文化大散文的氣魄,在這篇散文里,作者試圖通過沅水的浪花來深入湘西文化的根脈,來探尋湘西這片土地內在的精神氣質。
三進邊城茶峒的他,在老渡口仿佛看到了翠翠的背影,讀懂了《邊城》之外的真實。《三進茶峒 三悟〈邊城〉》這篇散文不是對沈從文的簡單注解,而是對古鎮內涵有了新的理解和認識。他看見吊腳樓的木板上,新漆覆蓋著舊痕,如同現代與傳統在屋檐下握手;他聽見苗族阿婆的情歌里,方言與普通話交織,像酉水與沅水在河心碰撞出的漩渦。他行走、探覓于茶峒,驚喜道:“茶峒,是一座秀美的古鎮。走在古鎮的小巷子里,一邊穿梭在那些滄桑古樸的雜貨鋪、肉鋪、水果攤、銀匠鋪之間,尋找翠翠的蛛絲馬跡;一邊徜徉在古渡邊,眺望對岸,只見河水悠悠,古渡擺舟,一切都好像沈從文小說里的原貌,只是,不見了那夕陽下的白塔”。這是從靈魂深處流動而出的語言,成熟中洋溢著一份詩意。而更讓我觸動的是作者三入茶峒,便有了三次不同的對《邊城》這部著作的理解,更是他對愛情對生命不同層次的領悟。
古鎮在他的眼里,收藏著文明的火種。每一塊青石板都是時光的切片,凝固著馬幫的蹄音、苗漢的通婚、戰火與炊煙的交替。在《巍巍南長城》中,作者沒有止步于長城的雄偉,而是撫摸磚縫里的青苔——那是歷史最柔軟的注腳,見證著戍邊士兵在月光里刻下的鄉愁,也記錄著苗民在城墻下播種的希望。而在《舒家塘的密碼》里,“舒家塘依山而建,山下建兵營,山頂建連環屯,從而形成一座城堡。城堡分為上、中、下三寨,各寨之間無界碑標記,但看上去頗為錯落有致,涇渭分明”。這些被歷史之雨打濕了的古寨文字,每一筆都帶著掌紋的溫度,每一頁都浸著煤油燈的昏黃。當年輕人背著行囊離開村莊,留守的老人在田地里種下的不僅是稻谷,更是對土地的誓言——就像村口那棵老樹,即使枝葉稀疏,根系仍在泥土里延伸,守護著村莊的命脈。
王躍文先生話酒的夜晚,火塘的光在歐陽文章的酒杯里搖曳,把酒言歡、對酒當歌,人生真是快意。《王躍文先生話酒》《苗家美酒醉天下》《湘西的酒文化》里,作者似乎對湘西的酒文化投注了特別的情感。這個在參加工作前滴酒不沾的人,在湘西扎下根后,似乎在酒里找到與湘西這片土地融合融入的切合點。他筆下的酒鬼酒、包谷燒、高粱酒等這些湘西美酒,不再是簡單的飲品,而是湘西的性格密碼。酒碗相碰時,碰響的是山民的豪爽;祝酒歌響起時,升起的是對天地的敬畏和感恩。在《舌尖上的湘西》中,歐陽文章如此描述:“阿婆的手法麻利,肥魚在她手下乖乖就范,剖肚、去鱗、挑出內臟。阿婆把魚一條條放進一個比阿婆年紀都要大的大壇子,再撒上一些辣椒粉,然后加生姜、大蒜、香料,拌勻……接著密封、蓋緊,一切才算妥當……然后,自然界一些神秘的微生物在壇內發生奇妙的反應。一個月后,一種叫‘酸’的味道就此生成。”是的,酸魚的發酵,是時光的魔術,再將多余的魚肉烤干轉化為漫長冬季的慰藉,也將生存的智慧釀成文化的基因。
合上《湘西足履》,眼前浮現的不是簡單的山水畫卷,而是一個立體的、鮮活的湘西世界。歐陽文章用詩性的筆觸為讀者搭建了一座橋梁,讓我們得以跨越地理與時間的距離,觸摸到這片土地的靈魂。他的文字不是對湘西的簡單復制,而是一種創造性的重構,在現實與記憶、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尋找著文化的根與精神的源。
站在時代的渡口回望,我們需要更多像歐陽文章這樣的寫作者,用敏銳的目光捕捉文明的微光,用溫暖的文字守護精神的家園。當《湘西足履》的墨香在空氣中消散,那些關于山河、古鎮、村莊、風物、人世的故事,會像那些在河面上漂浮的河燈,帶著我們的思念與啟迪,向更遼闊的時光深處漂去。而我們,終將以足履丈量腳下土地的厚重,以心靈擁抱文明,讓每一步行走都成為對生命的致敬、對傳統的守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