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珊珊
一切要從沈從文講起。
二十多年前,還是青蔥少年的歐陽文章沉浸在沈從文的小說世界里,被湘西這個“世外桃源”所迷醉,不顧親人勸阻,執意來到湘西讀大學,并最終留在了湘西生活。
在湘西的這些年,他始終熱烈地行走、探索、思考,而今,他將這些行走中遇見的人、事、物,那些熾熱的愛、奔騰的心、美好的青春等等付諸筆端,匯編成《湘西足履》一書。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言:“《湘西足履》這本散文集于我而言是對自己生命過往的一次回眸,更是對湘西這片土地的深情致敬。”
于是,通過文學的筆觸,我們看見了他書寫的這片土地的歷史與未來、遼闊與細微、血肉與靈魂。
歷史與未來
“沅水,是一條歷史的河流?!?/p>
許是受了沈從文的影響,歐陽文章也愛水,尤其喜愛湘西的水。在開篇《沅水聽濤》中,他這樣形容河流于他的意義:“傾聽一條河流的聲音,宛如和一位孤獨的老人聊天,她會將整個生命歷程和盤托出?!痹谒劾铮渌局劣纛D挫的憂郁氣質,是一條生命力澎湃的河流。
他寫河流,又不止于河流。坐在沅水邊聽濤的他,想到了湘西考古學家龍京沙,想到了友人,想到了屈原,想到了沈從文,想到了金庸,讀的時候,你會慨嘆他對與湘西有關的歷史典故的那種信手拈來與灑脫不羈。
而在《古苗河:流淌在生命深處的河》一文中,他看到的是一條浸潤了幾千年苗族文化的河流,是一條見證了苗族悲壯的抗爭歷史的河流。他寫道:“它還是一條悲壯的河流,一個民族的血與淚、一個民族的傷痛與悲壯逆流成河,便成了我們身后的這條古苗河?!?/p>
在他的眼中,湘西的每一條河流都有其個性與歷史,湘西的每一座山、每一個村莊都有其獨特與精神。
正如湖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田茂軍所說:“作為在湘西工作的異鄉人,文章對湘西的書寫往往有著‘他者’的獨特視角,這使得他有一個比較客觀的立場,能保持一定距離來‘審視’湘西。”他稱贊歐陽文章的這些文章既充滿了文學的詩意,同時亦不乏理想的思考高度。
的確,在這些散文中,作者既是地理意義上的跋涉者,又是文化意義上的追問者,這種“步履不?!辈粌H是身體的遠行,更是精神的溯源。他以步履為線索,將湘西的奇山異水、野性文化編織成了一部行走的史詩,讓我們望見了湘西的歷史與未來。
遼闊與細微
而對湘西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歐陽文章始終懷有一種悲憫的情懷。在那些遼闊的風景之下,他的細微令人感動。
他的書中既有對湘西普通匠人、歌者的細膩刻畫,亦通過他們的生命軌跡折射出楚騷傳統、巫儺文化與現代性碰撞的復雜圖景。
“作為一名司鼓,向敏謙掌握整個舞臺的節奏,當然,也僅僅掌握節奏而已,沒有人能掌握它最終的命運?!?/p>
“板凳上,滔滔不絕的陳啟貴說話費力氣,汗水從額頭的皺紋里汩汩地冒出來。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屬于它的故事,這些故事,多半就潛藏在這些長者深如溝壑的皺紋里?!?/p>
“歷經興衰,如今,亭子關只剩一片廢墟?;蛟S,在李祖興的內心深處,祖祖輩輩在這座屯堡里血雨腥風的掙扎歲月也已化成了一片廢墟?!?/p>
……
我在讀他筆下的這些人物時,總會不自覺地跟隨他的腳步,與他們一起走進那些被歷史掩藏的歲月。
面對現代化浪潮對湘西原生文化的沖擊,歐陽文章并未陷入單純的鄉愁詠嘆。他懷有一種清醒的憂思與克制的希望,他既批判“景觀化”的文化消費,又堅信“步履不?!钡膫鞒辛α?,他的書寫既保留了散文的詩性,又兼具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深度。在浮沉的歷史中,在斑駁迷離的現實世界里,他總能撥開層層迷霧,以一名“異鄉人”的身份挖掘出那些故事與人,這也許出自他的本能,也許是他對這個世界善意的過濾。
作家蔡測海評價他:“他寫人物、寫朋友,足見赤子之心。他對人對物,對自然和時間,溫柔以待,善意敘述。對所有著文者來說,對世界的善意是必須的。”
我訝異的是《三進茶峒 三悟〈邊城〉》中,他對自己內心的剖析。在人生的遼闊中,他也敏銳地抓住了那些細微的情感。
從夢見翠翠到“永恒的凝眸”,再到《等待戈多》,在“邊城”中行走的他,終于捕捉到了人生的細微之處。他寫道:“至此,我覺得,沈從文在《邊城》里講述的其實不僅是愛情,不僅是執著,或許,他和塞繆爾·貝克特一樣,更多地講述了人類命運捉摸不定的虛無、迷離、痛苦,甚至荒誕?!薄拔也辉僖巹翊浯渫O滤牡却驗?,誰也無法左右命運的撥弄。”
于是,我們窺見了一個人思想成長的歷程。至此,歐陽文章也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迷茫與執著的他,他已然更加遼闊。
血肉與靈魂
“人世”篇章的那些文字,我愿稱之為這本書的血肉與靈魂所在。
正如作家龔曙光所言:“沒有對湘西土地的生命楔入,斷不會有如此深沉而慷慨、痛切而超邁的人性歌哭;沒有與湘西文化的生死糾纏,斷不會有如此專注而豐沛、樸拙而靈異的審美書寫?!?/p>
他飽含深情與懷念寫下與孫建忠老師的三面之緣,他滿懷落寞與恍惚寫下對老屋不復存在的失魂落魄,他寫下那些漸行漸遠的伙伴給他的浮生若夢之感,他寫下對書癡楊云磊的喜愛與褒贊,也寫下戒酒途中所發生的趣事,他寫一個湘西書店的寂靜生長,寫因夢而生的思念親人之情,也寫下與詩人劉年的交往情誼,讀來無不令人動容。
在《斷章》一文中,他寫道:“骨子里安靜了,才能從容;從容了,對這個世界就有了理解,有了包容。擁有了這些品性,再來面對這個世界,他便有了定力,便能靜下心來做他認定的有意義的事情,不再為世俗所擾?!?/p>
所以,書寫湘西,就是歐陽文章認定的有意義的事情吧!
在《湘西足履》里,他對散文也做了諸多的嘗試與探索。在他眼里,“真正的好散文應該有真誠的寫作態度,應該遵循大道至簡的規律,應該有充足的文學性和創造力,應該張揚生命的獨特體驗,應該傳達對世界的深刻認知……”盡管他謙虛地說遠沒有達到他的目標,然而我們看見了他的努力與真誠。
《湘西足履》以步履丈量文化的厚度,以文字熔鑄精神的重量,在文化行走中不停地追問。當歐陽文章行走在沈從文、黃永玉等先賢留下的文化路徑上時,他既在續寫“湘西文脈流長薪火傳之不熄”的當代篇章,亦在探索一條屬于這個時代的湘西文化突圍之路。
山河遠去,流水濤濤。生命不息,步履不停。
我們該如何解讀湘西呢?散文集《湘西足履》或許能給我們提供一種思考——真正的生命敘事,永遠在路上;文化的薪火,總在步履交替間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