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
那一年,茶峒的渡口
忽然被漂泊的腳步叩響
穿長衫的先生戴著眼鏡
剪短發的女士穿著黑裙
在虎耳草的注視下
疲憊的藤箱
散發著江南梅雨的氣息
虎耳草聽不出
上海話和南京話的區別
對岸的洪安碼頭
忽然來了大隊穿草鞋的隊伍
過拉拉渡時
橫江的鐵索聞到了
這幫人的衣領上
似乎有豆瓣醬的味道
最小的那個兵
跟城外麻光棍的獨子一樣大
一樣穿著大號軍裝往東去了
也不知道誰能回來
茶峒的街頭
不同的口音越來越多
茶峒人推開所有的門
傘匠用三十六根傘骨
為斷腿的記者撐起斜杠
藥鋪清空紫檀柜臺
當作了臨時產床
鞋匠修好了裂嘴的皮靴
卻關不住借宿兄妹無聲的眼淚
裁縫把兩件破衣縫成了一件
卻縫不攏落難夫妻散碎的目光
北邊的消息從里耶傳來
120師的那個八面山獵戶
在雁門關外砍鬼子
砍到大刀卷刃
獵戶一邊通宵磨刀
一邊回憶臘肉的油香
南邊的消息從乾州傳來
128師的那個臘爾山貨郎
在嘉善城下砍鬼子
砍到周圍的敵人都倒下
才突然發現
自己的袍澤也全部倒下
汩汩冒泡的血漿
煮熱了冰冷的月光
茶峒人第一次看見飛機
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后
一隊尖厲呼嘯的邪惡鴉群
撲往洪安背后的方向
清水江波紋紊亂
莫非是不想讓白塔看見
漫卷重慶的火焰
而茶峒人躲進城邊的藥王洞
卻不知腳下的陳土
埋葬著三萬年前的祖先
直到某個傍晚
國立八中女校突然飛出歌聲
少女們用響亮的哭泣
把《松花江上》
合唱成天空殷紅的晚妝
那夜的星河格外燦爛啊
整個茶峒終于知道
降書簽署的墨跡
落于三百里外的芷江
從那一天起
茶峒渡口
又慢慢重歸寧靜
而茶峒人
將80年的時光
摁停在十六歲的秋雨里
仿佛在等待
小川軍歸來的身影
以及城外麻光棍家獨子
回家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