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淵
辦公桌上左側的茶罐里,還剩半罐今年新采的高山黃金茶。深綠的茶葉裹著細碎白毫,湊近一聞,臘爾山特有的氣息便漫了上來——是清晨的霧、山里的風,還有火塘邊木柴的煙火氣。
這是今年清明前后,菊蘭阿姨進城培訓時帶給我的,還附了張便簽。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寫著:“姑娘,茶是我和村里姐妹一起采的,自家種的,你泡著喝。”
指尖摩挲著便簽的紋路,2018年第一次上臘爾山的畫面,突然就涌了上來。
那是個深冬的清晨,我剛入職電視臺新聞部三個月。臨近過年,我被安排去臘爾山做“新春走基層”采訪。車子在盤山路上緩慢爬行,車窗蒙著一層水汽,偏偏這時,下起了雪。
行至大馬村,車子突然打不起火。司機師傅嘆著氣說:“這地方,冬天連鳥都少來。”
無奈之下,我們只能決定步行。
踩著薄雪往山上走,相機包結了層薄冰,連哈出的氣都凝成了霜。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車子的聲響——是臘爾山鎮夯卡村的村支書麻金革。他聽說我們車壞了,特意開著家里的車來接。他穿件洗得發白的沖鋒衣,見我凍得縮成一團,連忙招呼我們上車:“姑娘,我們這山里的冬天,能凍透三層衣,感謝你們大老遠過來。”
你看,多樸實的人。明明是我們給他添了麻煩,他反倒先道了謝。
麻支書帶我們去的第一戶人家,是剛搬進同福苗寨的楊玉風阿婆家。嶄新的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一股柴火香先撲了出來。阿婆正坐在火塘邊搓玉米,見我們來,趕緊添了幾塊木柴,又從火塘里翻出兩個焦香的紅薯:“剛烤的,熱乎,填填肚子。”剝開紅薯咬一口,甜香混著點焦氣,瞬間撫平了一路的風塵。
“你們中午別走了,就在家吃!臘肉炒大蔥,我去菜園扯幾根蔥。”阿婆說著就要起身。
那天中午的飯,至今想起來都暖。土灶上的鐵鍋“滋滋”響,臘肉煸出的油香混著大蔥的香,滿屋子飄。阿婆還從木制櫥柜里拖出個陶甕,舀出半碗乳白的液體倒在碗里:“這是糯米酒,我們苗家待客的,你嘗嘗,暖身子。”
我抿了一口,甜里帶著點微酸,暖意從喉嚨滑到肚子里,像揣了個小暖爐。阿婆的孫女兒小月兒坐在我旁邊,捧著碗米飯,夾了塊最大的臘肉往我碗里放:“姐姐,這個好吃。”我看著碗里的肉,又看看阿婆笑盈盈的臉,突然懂了——有些溫暖,從不需要言語鋪墊。
從那以后,臘爾山成了我采訪清單上最常去的地方,也成了我心頭繞不開的牽掛。
春耕時,優質稻是最好的采訪主題;清明前后,阿婆會挎著竹籃采一筐清明草,留我吃清明粑粑;春夏之交,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開得熱烈;夏天蹲點茶園,細雨洗過的茶壟泛著綠光;七八月份,烤煙豐收的香氣漫過山坳;秋天,金黃的稻浪撲向遠山,滿眼都是暖意;收完稻子又收吊瓜,臘爾山的人,一年四季都不停歇。
采訪途中總遇得到老朋友:“啥時候有空來家里坐坐呀?”“你之前問的優質稻,我們村里要擴大面積咧!”“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好久沒來村里了”這樣的時刻,總讓我想起“萍水相逢幾多緣”,這份素昧平生的情誼,反倒來得格外滾燙。
后來,變化一點點滲進了山里的日子。
2022年夏秋之交,臘爾山科茸村的青山露營基地建好了,剛好漫山的映山紅開得正艷。全新硬化的盤山公路繞著青山,一直通到山頂,水電也全通了。每到周末,總有游客帶著裝備來露營,寂靜的小山村突然熱鬧起來。
“村里養的土雞土鴨都有銷路了,好多客人都是提前預訂的。現在只是開始,以后肯定會更好!”科茸村村支書吳丙周笑呵呵地跟我分享。
但變化最大的,是山里人的精神頭。以前采訪,不少村民說起日子總低著頭嘆氣;后來再去,每個人眼里都閃著光。
2023年夏天,我去夯卡村拍黃桃合作社,剛進門就聽見一陣笑聲。阿婆們正分揀桃子,準備裝盒發快遞。合作社負責人麻琴艷是個年輕姑娘,以前在外務工,近兩年回了鄉,還創辦了酸辣香公司,專門賣臘爾山的農副產品。
“酸辣椒在直播間上架了!”“臘爾山大米又有新訂單了!”每次見她,帶來的都是好消息。村里聚眾打牌的人少了,大家都有活兒干,日子過得有奔頭。
可這發展的背后,藏著太多看不見的付出。麻金革是夯卡村的老村干,他說這些年,鎮上的干部和駐村隊員換了一茬又一茬,卻沒人敢松勁。冬天雪大,他們踩著雪走訪農戶;夏天雨多,披著雨衣去修水渠。現在吊瓜、優質稻產業做起來了,還建了加工廠,鄉親們蓋新房、買新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如今誰不說咱臘爾山好?
2023年底,我調離了記者崗,再也不能扛著相機跑遍臘爾山的每一寸土地。可我總忍不住關注它的消息:早上刷手機,會先看看麻琴艷有沒有開播;晚上翻朋友圈,會留意吳丙周大伯發的露營基地照片,他配文總離不開“今天來的客人說,咱村的土雞正宗,苞谷燒也好喝”。即便隔著山山水水,那份牽掛也從沒散過。
前幾天,我泡了杯菊蘭阿姨帶來的高山黃金茶。熱水沖進杯子,茶葉慢慢舒展開,茶香漫了滿屋。我想起第一次上山時的雪,想起火塘邊的臘肉,想起麻金革支書凍得發紅的耳朵,想起阿婆釀的糯米酒——那些細碎又溫暖的瞬間,像臘爾山的風,輕輕一吹,就刻進了心里。
有人問我,為什么總對臘爾山念念不忘。其實我知道,我牽掛的從不是那座山的風景,而是山里的人:是寒冬里做飯給我吃的人,是把珍藏的臘肉分給我的人,是用苞谷燒和糯米酒暖我心的人。他們像臘爾山的草,迎著風長,頂著雪活,卻總把最熱情的待客之道、最溫暖的日常,都給了我這個“外來的姑娘”。這份情誼,恰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無關風景,只關人心。
此刻再望窗外,竟真生出“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牽掛——這里的“君”,是臘爾山的風,是火塘的暖,是那些藏在歲月里的溫柔與明亮。
山高水遠,我心長系,從未遠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