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看,酉水平靜而溫和。 朱電瓶 攝

秋水伊伊,排幫終究成了故事。 石健 攝
楊劍城
一
古丈多山,山夾著水,水便成了路。酉水從鄂西來,經四川,過湘西,到沅陵匯入沅江。這一路彎多灘險,水急處白沫翻涌,緩處又青黑如鏡。兩岸峭壁陡立,巖縫里擠出幾叢矮樹,根須虬曲,懸在水面上。
排幫的營生,全在這條水上。
山里產杉木、松木,粗的合抱,細的碗口大。伐木人砍倒,削去枝丫,拖到溪澗邊。春水漲時,木頭順流而下,漂到酉水岸邊。排幫的漢子便來收攏,扎成筏子。
扎排用老竹削成的篾條,浸過桐油,韌得很。木頭排開,中間橫幾根硬木,篾條捆緊,再拿木槌敲實。排頭翹起,壓一塊青石,過灘時不易栽頭。排尾留空,站一個梢公,執一根長篙,左點右撥。排上能載貨,也能住人。頂棚用篾席搭成,遮陽擋雨,底下鋪干草,人蜷著睡。
排幫的漢子,多是酉水沿岸的鄉下人。青壯年居多,也有十幾歲的少年跟著父兄學手藝。他們赤腳,褲管卷到膝蓋,上身一件粗布褂子,風吹日曬,黑紅發亮。撐排時,篙尖戳進河底,身子斜傾,筋肉繃緊,篙子彎成弓形。排便往前躥一截。
過灘最險。青浪灘水急,底下暗礁如刀。排頭先下,排尾還懸在上游,整張排便斜插進浪里。水沫潑上來,人睜不開眼,全憑手上感覺。篙子不能松,一松排就打橫,撞上礁石,立刻散架。老排工說,過青浪灘,耳朵比眼睛有用。水聲吼得越兇,礁石越近。
排幫有號子,不唱,只喊。調子短促,詞也簡單。“嘿——喲!”“左——拐!”“穩——住!”一聲接一聲,從排頭傳到排尾。嗓門要亮,蓋過水響。若有人失足落水,號子便驟停,四下只剩水聲。
排走一天,傍黑靠岸。尋一處河灘,拖排上半截,拴牢。拾柴生火,吊鍋煮飯。米是糙米,菜是腌蘿卜,偶爾有魚,現從河里叉的。飯后抽旱煙,火星明滅,誰也不多話。夜里睡排上,水在耳邊響,像永遠有人在低聲說話。
天不亮又走。排幫的日子,便是這樣。
二
排幫不是散漫的。一條排上,站幾個人,各有名分。排頭立著“頭排”,多是五十歲往上的老手,眼睛毒,認得水路。他手里不拿篙,只背著手看水紋,偶爾抬下巴指方向。排尾是“梢公”,管舵,長篙不離手,聽頭排的號令行事。中間站兩三個“二排”,力氣大,專在急流處撐篙,穩住排身。
排幫的規矩,比篾條捆木頭還緊。
新來的少年,得先學三年。頭一年不許上排,只在岸上搬木頭、搓篾條。第二年準在平水段試手,排頭盯著,錯一點便罵。第三年才能跟排走全程。若有人不服管教,頭排便說:“你當酉水是田溝?一腳踩空,尸首都尋不回。”這話不假。
開排前要敬河神。排頭掏三文銅錢,拋進水里,再割一只公雞的脖子,血滴在排頭。排上不準說“翻”“沉”“斷”字,犯了忌諱,當天不走排。吃飯時筷子不能橫擱碗上——那像排擱淺。誰犯了,旁人便拿筷子敲他手背,不解釋。
排幫與岸上人打交道,也有一套。
木材運到沅陵,賣給木行。行里人壓價,排幫的便不說話,只盯著對方看。僵持半天,行里人添幾個錢,排頭才點頭。拿了錢,先扣一份“水錢”,留給失手淹死的弟兄家小。再分賬,頭排拿雙份,梢公一份半,二排各一份。少年只得半份,攢著,將來娶親或買地。
沿河村寨的人,對排幫又敬又防。排幫來借米借鹽,村民不拒絕,但也不親近。排幫的人上岸喝酒,店主照例多收兩文,說是“水氣錢”——排上帶來的濕氣,沾了屋子要霉。排幫的人不爭,喝完就走。
也有例外。若排幫救了翻船的人,或幫村寨拖出陷在河灘的貨船,關系便不同。村民送酒送肉,排幫的人反而拘謹,推辭不過才收下。有一年漲大水,排幫幫羅依溪的人搶出幾十擔谷子,后來排幫經過,村里人老遠就喊:“排上的大哥,來家喝碗茶!”
排幫的人少有娶親的。常年在水上漂,哪個姑娘肯跟?偶有成的,多是寡婦或窮苦人家女兒。成了家,男人照樣走排,女人在岸邊等。一年見兩三回,生兒育女,孩子稍大便學撐排。若男人死在水里,寡婦領了“水錢”,改嫁或守寡,排幫不再過問。
排幫的漢子,寡言。問他們怕不怕死,多半不答。只一個老梢公說過:“死有什么怕?排散了,人掉水里,不過嗆幾口,眼前一黑,就完了。怕的是半死不活——斷了腿,瞎了眼,廢人一個,拖累別人。”他說這話時,正蹲在排上補篾席,頭也不抬。
排幫的江湖,便是這樣。規矩比水深,人情比水冷。
三
酉水三百里,險灘二十處。青浪灘最惡,羅依溪次之,白溶灘又次之。排幫的人記得每一處暗礁的位置,記得哪一年在哪塊石頭下折過弟兄。
青浪灘的水,從兩山之間擠出來,窄處不過三丈寬。水底礁石如犬牙交錯,水面上看,只見白沫翻涌,排到跟前才見漩渦。排頭要先斜插進水道,排尾還在緩流里,整張排便擰成弓形。梢公的篙子抵住礁石,排身擦過去,篾條吱嘎作響。
排幫的人說,過青浪灘,耳朵要靈。水撞在石上,聲悶處是深潭,聲脆處是暗礁。民國十二年,一張排撞上“將軍石”,排頭栽進水里,排身立刻打橫。二排的篙子還沒撐穩,排尾已經甩到礁石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三個人落水,兩個抓住斷排,一個沒聲沒息地沉了。三天后,尸首卡在下游的巖縫里,撈上來時,臉已經被魚啃了一半。
排幫不立墳。死在河里的人,裹一領草席,綁兩塊石頭,沉到深潭。頭排念幾句,眾人默立片刻,便繼續趕排。活人不能耽擱,下游的木行等著交貨。
也有僥幸活下來的。有個姓田的二排,過白溶灘時篙子折斷,人栽進激流,被卷進漩渦。排上的人以為他死了,誰知他抱住一根浮木,漂了五里地,被漁網掛住。救上來時,肋骨斷了兩根,嘴唇烏紫,但還活著。養好傷后,他繼續走排,只是過灘時總比別人多喘幾口粗氣。
最慘的是冬排。冬天水枯,礁石露出更多,排容易擱淺。水冷如刀,人掉下去,抽筋便沒救。有一年臘月,排幫趕最后一趟貨,過羅依溪時排底刮到石頭,散了架。五個人落水,三個掙扎著上岸,兩個凍僵了沉下去。第二天,下游的人看見冰層下貼著兩張青白的臉,像隔著玻璃看人。鑿開冰撈出尸首,指頭還摳在冰碴里。
排幫的人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頭排老張說過:“死在灘上,是命;死在酒桌上,是笑話。”他見過一個排工,在沅陵喝醉了,失足跌進碼頭淺水,頭撞在石階上死了。排幫的人去收尸,沒人哭,只搖頭:“蠢死。”
活下來的人,身上多少帶傷。老梢公的右腿比左腿短一寸,是年輕時被排身壓的;一個二排的左手缺三根指頭,是篾條勒斷的。他們不覺得苦,反覺得運氣好——“比喂魚強。”
排幫的生死,便是這樣。活,活在水上;死,死在水里。沒有大道理,只一句:“篙子拿穩,看準水路。”
四
公路從永順修過來那年,排幫的人蹲在河邊看。卡車轟隆隆開過去,揚起黃塵,車上堆著杉木,粗的細的都有,捆得結實。頭排老張盯著看了半晌,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說:“這木頭,比我們運得多。”
木行的生意漸漸少了。以前排幫運一趟木頭,能歇三天,等木行驗貨、付錢。后來木行的人說:“公路快,三天能跑兩趟。”價錢壓得低,排幫算算賬,除去吃用,剩不下幾個錢。
年輕人最先走。王家的老二跟排幫跑了兩年,忽然不干了,去吉首學開車。他說:“方向盤比篙子輕,踩油門比撐排快。”老排工罵他沒出息,他也不爭,收拾包袱就走了。后來聽說他在運輸隊開車,一個月掙的錢,抵排幫半年。
排幫的人越來越少。一張排原本要五個人,后來四個人撐,再后來三個人也湊不齊。頭排老張六十歲了,還站在排頭。兒子勸他回家帶孫子,他說:“我死了,你再管我。”
沅陵的木行關了門,改做倉庫。老板說:“現在木頭都走鐵路,一車皮裝兩百根,你們排上才裝多少?”排幫的人不吭聲,蹲在碼頭抽煙。煙絲劣,嗆得人咳嗽。
最后幾張排,運的是雜貨。桐油、藥材、山貨,捆在排上,走得很慢。有一回排到羅依溪,貨主嫌太遲,自己雇了馬車拉走。排上空蕩蕩漂到沅陵,梢公把篙子往排上一扔,說:“不干了。”
老排工各謀生路。有的回家種地,手掌的老繭還沒褪,握鋤頭反而打滑。有的去碼頭扛包,腰彎久了就疼,想起當年站在排上的樣子。頭排老張沒活干,每天蹲在河邊看水,看累了就睡在舊排上。那排已經爛了,篾條散開,木頭泛白。
村里人問:“排幫散了?”老張說:“散了。”再問:“可惜不?”他搖搖頭:“公路通了,火車來了,誰還要排?”
酉水上的排,一年比一年少。后來只有放鴨子的老頭,偶爾撐一張小排,在緩流里漂。鴨子嘎嘎叫,老頭打瞌睡,排自己順著水走。
排幫的衰落,便是這樣。沒人哭,沒人鬧,就像灘上的水沫,太陽一曬就沒了。
五
如今酉水河上,偶爾漂過幾條運沙船,馬達聲突突響,攪碎一河平靜。岸邊的老柳樹還在,樹根一半泡在水里,樹皮皸裂,爬滿青苔。樹下散落著幾截爛木頭,早已看不出是排筏的殘骸,還是被洪水沖下來的廢料。
村里七十歲往上的老人,還記得排幫的事。閑時坐在門檻上抽煙,煙鍋子磕在石階上,火星濺出來,又暗下去。年輕人問起,老人便說:“從前這河上,排幫的漢子撐篙,能點得準三丈外的石頭。”年輕人不信,笑一笑,低頭玩手機去了。
羅依溪的碼頭還在,石階磨得光滑,縫隙里鉆出幾叢野草。早些年漲水,還能沖上來幾根篾條,黑黢黢的,纏著水草。后來修水壩,河水流得慢了,再沒見篾條漂下來。
頭排老張死的時候八十三歲,葬在村后的山坡上,墳頭朝著酉水。他兒子本想立塊碑,刻“排幫頭排張公之墓”,后來覺得多余,只壘了幾塊石頭作記號。清明時有人來燒紙,紙灰被風卷著,飄到河里,浮一陣,沉了。
沅陵的老木行拆了,原地蓋起五層樓的超市。門口的水泥地平整,沒有當年排幫漢子踩出的腳印。收銀員是個二十歲的姑娘,問她知不知道這里從前是木行,她搖頭:“我爺爺那輩的事,誰記得?”
青浪灘的水還是急,但沒了排筏,也就沒了兇險。旅游公司開發漂流項目,橡皮艇載著穿救生衣的游客,尖叫著沖過浪頭。導游拿著喇叭喊:“這里就是當年排幫最怕的險灘!”游客們拍照,發朋友圈,沒人問排幫后來怎樣了。
村里最后一位梢公前年走了,九十二歲。他年輕時撐排,老了愛坐在河邊發呆。孫子問他看什么,他說:“看水。”孫子說:“水有什么好看?”他不答,渾濁的眼睛盯著遠處,像在數水里的石頭。
酉水兩岸的村子通了公路,年輕人出去打工,過年才回來。老人守著老屋,種點菜,養幾只雞。有時電視里放湘西的紀錄片,拍到酉水,老人看一會兒,嘟囔一句:“這水,比從前清了。”
排幫的故事,終究成了故事。沒人再提那些規矩,那些生死,那些漂在水上的年月。只有縣志上記了一筆:“民國時期,酉水排幫興盛,后因公路開通而沒落。”一行字,輕飄飄的,像篾條上剝落的竹屑。
偶爾有研究民俗的人來,打聽排幫的事。老人記不清細節,只說:“那時候,水比現在冷。”問的人失望,掏出錄音筆,又去問下一個。
酉水日夜流著。水底的石頭還在,只是再沒有篙子去點它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