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麻勝斌散文集《青瓦下的歲月》
吳春花
我是《青瓦下的歲月》的第一個讀者。
麻勝斌先生新書剛到,他就開箱取出一本,用隸書一筆一畫地在扉頁上簽好字贈給我。
說實話,科技發達到人能上天入海的今天,古老而安靜的青瓦片已沒什么光澤和吸引力了,由青瓦得出的書名看起來也如瓦片一樣古舊,很難吸引讀者的眼球。
我和作者討論過,為什么會選《青瓦下的歲月》這個書名,他說有兩個“覺”。
一個是感覺,遮風擋雨的青瓦給人內心足夠的安全感,溫暖、質樸而寧靜。這些融于文字中的氣息被龍寧英、梁書正兩位作家同時捕捉到了。這兩位花垣本土作家、中國作協會員給《青瓦下的歲月》寫推薦語時,都不約而同提到了“寧靜”“溫暖”等詞。
一個是視覺,田茂軍教授為書作序時,精準定位了青瓦的視角:“青瓦上是日月星辰,下是人間煙火。”關于這一點,作者在《后記》里也寫道:“老家屋頂上的青瓦做工并不精細,質地也不堅硬,卻能在天地之間仰觀宇宙、俯察品類,望日月星辰、看人間煙火。”序和后記前后呼應,可從一片青瓦,去俯仰更加廣闊的世界。
回家翻開書頁,和書名給人的感覺一樣,行文平靜,字里行間透露出靜氣,寧靜致遠,因此,可以隨著他的文字走到很遠的過去。這本書讓人靜下來,帶著思索、和靜,與作者一起進入湘西。
作者從湘西的青瓦、柴火、苗繡、行雨、紗帳、水井這些看似缺乏吸引力的平凡事物說起,出人意料地展開,讓人跟隨他的文字作一次奇妙的湘西之旅,從平凡之路開始,最后回歸自己的心靈。
讀二年級的女兒拿起《青瓦下的歲月》,看到第一篇《日出西山》就不斷問道:“是不是寫錯了?應該是日出東山或者日落西山呀……”識字不多的女兒一時還看不懂太陽為什么要從西山升起來,也還讀不懂柴火和親情帶來的溫暖和光亮,是如何從太陽落下的西山升起的。
作者從自己熟悉的經歷出發,講身邊人、身邊事。個體經歷具有不可復制性。回憶的內容盡管是具體的、個人的,但當作者落于筆端成文后,喚起的內在情感卻可是共通的。麻勝斌有著深厚的文字駕馭能力和敏銳的感受,能夠喚醒讀者心底的共鳴,由物情、我情而人情、世情,一切自然而然地過渡、升華,令人沉浸。
《盛裝》里,作者多次寫到繡苗服的阿婆。“燈花搖曳,餓著肚子的阿婆繡著盛裝。布料的藍,如藍天,如藍圖,阿婆把所有幻想和美好,一針一線繡入了藍靛布……燈下的阿婆,用針和線縫合了天空和大地之間,夢想和現實之間的縫隙。”作者沒有忘記歷史,但也沒有陷于一個民族的苦難不能自拔,而是把苗族女人追求美和心中的那份豁達,放置在新時代里,放置于民族團結進步的圖景中。如《盛裝》結尾所言:“把阿婆的花鳥盛裝捧在手心,頓時覺得人生一路走來,沒有勞累艱辛,沒有饑寒交迫,沒有辛酸苦楚,只有盛裝上爛漫的山花和滿山的鳥鳴。”
作者既保持了個體經歷的獨特性,同時也回應了時代賦予的責任。他將個人的特殊經歷與時代的變幻結合起來,將個體經驗與時代記憶結合起來,從個人回憶出發,深入到社會責任中去。
我多次出現在《青瓦下的歲月》里,無形中拉近了我和這本書的距離。我能在文字中理解作者,更想找到支撐著這本書的一種力量。
我仔細讀了《野牛寨》《兩河》等篇目,循著作者的足跡,看作者一步一步從野牛苗寨走到兩河小街,走到民樂集鎮,走到花垣小城,走出湘西大山……
故鄉是生命成型的地方,是人生出發的地方。作者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精神靠山,正是這座精神靠山給了《青瓦下的歲月》強大的支撐力。作者在野牛寨,關心那里的每一場風,每一場雨,每一個太陽升起落下的日子。
《搶收記》寫的是2020年的秋收。那個時節,卻是連綿陰雨。眼看就要到手的谷子,因秋雨而發霉、發芽、爛掉。在天意面前,野牛寨搶收的人如此辛勞渺小、無可奈何。《行雨》可以看作《搶收記》的姊妹篇,寫的是2022年大旱。青黃不接時,一場來勢不錯的行雨關乎一年的收成,人們期待、歡呼、緊張、失落……一場行雨,在文中下得聲勢浩大、驚心動魄。
《浴火咕嚕山》寫到的空中森林就在野牛寨對面,這座山是一座藥草寶庫,兩河人常上山采藥治病。一場山火過后,大山滿目瘡痍,很多珍貴的藥草再也沒有長出來。談及家鄉,作者滔滔不絕,臉上的神情隨著內容不斷變換,有時很輕松,天真得像個孩子,有時又變得憂慮沉重。
在家鄉,《老家那口井》,水質多么甘甜;《高山飛羽》里,一片羽毛也有分量;《跳跳巖》的傷悲,又讓人幾度哽咽……作者和鄉親們曾一起在家鄉生活,通過讀書,他完成了從“握鋤頭”到“握筆頭”的身份轉變。走出來的作者回望這片土地,又重返家鄉,和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山一水站在一起。正因為站在一起,把心貼得很近,才能聽到這片土地的低語,才有這些感情豐沛的文字。
從湘西大山走出來的麻勝斌,目睹了城鄉差別,也見證了鄉村城市化進程,從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感知時代變化的他,有著比在城里出生的人更強烈更直接的體驗。
《若是你到小城來》就把對鄉村的凝望與離鄉入城的惶然,引向了時代鄉愁的抒寫與回應。《春運是條粉藍色的路》和《回母校看看過去的自己》都在寫歸來。《后記》中,作者說:“在外漂泊幾年后,我在離野牛寨最近的小縣城定居。向往大城市,又留戀小山村,我成為一個城鄉之間的徘徊者。”
快速的生活節奏使我們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被裹挾著前進。人們在失去自我的惶然之中,感到茫然無措,喪失了內心的穩定,于是才有了對鄉村故土的追憶與對過往的懷想。那些定格在時代洪流中如老照片一樣泛黃的歲月,因此顯得格外溫情。
作者善于以極為沉靜的筆觸,認真而細致地描寫,于瑣屑細微之處,細膩縝密,寫物論世,令人耳目一新。作者的文字有時候像影片中的慢鏡頭,把一個場景以極慢的速度和高清晰度的畫面展現給你看,同時將動作本身發出的細微聲音放大給你聽。《斗上墨香》里的掌墨師做木工“快要接近墨線時,大爺將短刨收了,換上長刨,雙腿拉開弓步,兩手一平推,薄薄的刨花便開了。木刨再往前推,又薄又長的刨花卷成了精美的螺旋狀,散發出原木的清香。快到方木端頭時,只見大爺手一送、一收,借著慣性,剛綻放圓滿的刨花從刨口飄落。”
若沒有思想,再精致的文字也只能是無意義的夢囈。《記禮簿的人》很難找到精彩的語句,但思想的花朵卻在結尾悄然綻放:“前年,一輩子不缺席的大爺,卻在自己葬禮的禮簿上缺席了……寨子人說,麻大爺到另一個世界記禮簿去了。寨子人又說,麻大爺去另一個世界記的不單是人情簿,像他那樣的人,應該去記生死簿,由他記生死簿的話,準不會出差錯,每一個活在陽光下的人都會覺得安心。”
《青瓦下的歲月》是一本帶著溫度的散文集。書里有一篇文章還把“溫暖”一詞用在標題上,叫《溫暖的家鄉報》。懂得感恩的麻勝斌多次和我聊過,溫暖的《團結報》是他文學夢出發的地方。黨報的溫度和胸懷,讓一批又一批作者從《團結報》出發,從“兄弟河”出發,通江達海。
如今,青瓦已經不多見了,歲月更是一去不復返。一片青瓦一個家,青瓦下的歲月,有屋檐下新舊不一的燕窩,有或溫暖或冷清的火塘。青瓦不語,默默等待,等待每只歸來的候鳥,每一個回家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