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華
湘西的冬天是很乏味的,蒙蒙細雨一天接著一天,開門不見山,濃得化不開的雨霧,像剛學國畫的新手用宿墨的暈染,天空、山巒和樹林,都被這一團死墨遮蓋,怎么望都望不穿。連綿陰雨裹挾著濕冷,乏味中又多了些難受。日子慵懶了起來,那些盛菜的碟碗,在碗柜里安睡,每日的主菜,變成了各式各樣的火鍋,但配火鍋的菜蔬也極單調,白菜、青菜、蘿卜輪番上陣,更是乏味得很。
好在這漫長的煎熬終于有了結果,春天來了。
春天一到,大地仿佛就在眨眼之間換上了綠裳,在這滿目蒼翠的世界里,有許多時鮮在等著我們。
最先萌發的是蒿菜,這是《詩經》中所描繪的150多種菜蔬之一。《詩經·小雅·鹿鳴》篇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初發的蒿菜,全都匍匐在地,嫩嫩的葉芽緊貼著泥土,那一點一點的綠色,在褐黃的背景上格外搶眼。選一個春風送暖春陽高照的日子,左手提一竹籃,右手握一剪刀,在干凈的地塊蹲下,放下竹籃,左手捏提住蒿菜的嫩芽,右手用剪刀插入泥土中,“咔嚓”一剪,一顆鮮嫩的蒿菜就在手了。這樣蹲著一棵一棵地剪,確實很累人,但這樣的日子往往是全家出動,人多力量大,不消半刻,竹籃就滿了,而香氣就粘在了手上,怎么甩都甩不掉。造物主也真是神奇,還叫野蔥與蒿菜同時萌發,讓它們成為一對絕配。找野蔥可有些費勁,它不像蒿菜那樣長在地里,而是長在蓬亂的野地和高懸的土坎上,葉子如面條般細長,不像蒿菜那樣鋪展容易辨識。但這難不住那些行家里手,他們的火眼金睛能夠在迷彩一般的環境色中發現那一縷柔弱的淺綠,他們靈巧的手指能夠尋著那絲淺綠探入草中把那蔸野蔥拈出來。而這時,他們的手上又裹上了一層野蔥的香囊,就是洗也洗不掉。
回家后,把蒿菜洗凈,切剁后在細篾的撮箕里把苦水揉出,捏團擠去水分,放在文火的鍋里焙干。而在此時,另一口大鍋里,正在煮粘米和糯米按一定比例混合后的米飯,旁邊還有滿滿一盆老臘肉切成的肉丁和切成細段的野蔥。米湯收汁,把焙干的蒿菜和切好的肉丁及野蔥混合進去,攪拌均勻,蓋上鍋蓋燜一會,一鍋油滋滋香噴噴軟糯糯的蒿菜肉丁飯就成了。這飯我們叫社飯,是春天到來之后人們吃上的第一頓美味。
比蒿菜稍晚一些的是白蒿。白蒿與煮社飯的蒿菜葉形極似,所異者二。一是色澤,蒿菜通體碧綠,而白蒿則粉白中透著點淺綠。二是質地,蒿菜嫩脆,滿含水分,一掐就斷,而白蒿則富含纖維,撕開后有網狀纖維絲連。雖然白蒿的香氣不及蒿菜濃郁悠遠,但人們利用它纖維多的特點,用來做白蒿粑粑。用白蒿做粑粑,歷史很長哩。宋代蘇軾官場得意的年月很短,大半生都在民間顛沛流離,但作為吃貨的他卻深得民間美食真諦,他在《春菜》詩中寫道,“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又在《送范德孺》詩中,給我們送上了“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的美妙食譜,這里的“青蒿”,指的就是做粑粑的白蒿。歐陽修曾在詩中云,“青蒿倚長松”,確實,做社飯的蒿菜多長在菜地里或田坎路邊,而做粑粑的白蒿,卻長在山野。大約是為了與刺蓬或灌木爭奪陽光吧,白蒿一萌發,就一個勁地往上躥。里手的食客自然不會像采蒿菜那樣,用剪刀把它從泥土中挑起,而是只掐頂端帶兩三張葉片的嫩苔。由于白蒿長勢旺,掐采又不需要彎腰,所以,就是掐采一背籠都是極其容易的。白蒿一般都很干凈,采回來過下清水就行,然后如處理蒿菜一樣,剁得細細的,反復揉搓去掉苦水,文火焙干,加在糯米粉里拿捏成團,一個白蒿粑粑的胚子算是成了。煮熟的臘肉、泡發的豆腐干、大蒜葉剁成丁,用來做餡,就成了葷粑粑;黃豆、花生、芝麻炒香后碾成粉,與紅糖調和成泥,就成了素粑粑。講究的人家,還會從山上摘來猴栗子樹葉,把粑粑包裹起來,再用粽葉或麻線纏繞捆綁,這樣處置,蒸熟之后的粑粑不會粘連。趁溫熱時咬一口,無論葷素,白蒿的清香之外,又揉進了猴栗子樹葉和粽葉的幽香,還有肉丁豆腐的咸香,黃豆、花生、芝麻等的炒香,縷縷香氣,上達天庭,下通六腑,那感覺,就是拿龍肉來也不換。
無論是社飯還是白蒿粑粑,都是主食,蒿菜和白蒿的出場,讓人們在白米飯或窩窩頭的嚴肅面孔中,多了些色彩和遐想。雖然春天萬紫千紅,但時令蔬菜卻極少,所謂青黃不接,大約也有蔬菜的份。下面出場的諸多野菜,卻正好填補了這一時期餐桌上的時鮮。
幾場春雨下后,積水的洼地里就是水芹的世界。“思樂泮水,薄采其芹”,這是《詩經》中《泮水》篇的第一句,魯僖公討伐無道得勝歸來,臣民就在泮水之畔采集水芹作為勞師宴上的一道菜,可見早在2000多年前,水芹就已經是我們先祖的一道時鮮菜。李賀在《蘭香神女廟》中寫道,“沙砌落紅滿,石泉生水芹”;梅堯臣《和挑菜》詩中也言,“出土蓼甲紅,近水芹芽鮮”,說明水芹長在濕地,所以葉子和莖稈都富含水分,采擷回來,最好在竹篾里涼一涼,水分稍微收干些再切段與老辣椒清炒,除了香味更濃之外,也才有那種綿脆的口感。前幾天,我在貴州赫章縣游玩,晚餐在縣城一個幽僻小巷簡陋的小館里吃當地火鍋,菜品端上來的時候,我看見小砂鍋翻滾的油湯上面,橫臥著一握青碧的小菜,起初我以為就是香菜,可仔細一瞧,竟是鮮嫩的水芹。在麻辣的鮮香中,有春水的味道絲絲蕩漾,那頓飯,嘖嘖,真是妙不可言。
還有比水芹更妙的,那就是香椿芽。被稱為椿的,有兩種,其樹形和葉片極其相似,葉及木質有香味者稱為香椿,葉及木質有臭味者稱為臭椿,古人謂之為樗。東坡先生曾盛贊:“椿木實而葉香可啖。”而食用香椿芽的歷史,比先生生活的大宋可要遙遠得多,可奇怪的是,《詩經》卻只有描寫樗的句子。香椿芽含有較多的亞硝酸鹽,因此采收回來一定要用沸水焯一下,再在竹篾里攤涼半日。焯過的香椿芽,最普遍的做法就是炒雞蛋和涼拌。如果采收的比較多,焯水之后就攤放在通風處陰干,即使有大太陽天也不要拿出去暴曬,如果暴曬了,香椿芽干是干得快,但卻留下了一股很重的“太陽味”,香椿芽的原味就會大打折扣。今年春節,我是在上海女兒家過的,帶去的年貨中,就有一小捆陰干的香椿芽。我用溫水稍稍泡發,瀝干后切細,就用剁碎的干紅椒一起清炒。結果,滿桌的大魚大肉樣樣都剩,唯獨那盤清炒干香椿芽,剛一上桌就被消滅得干干凈凈。
即使在南方,香椿芽也很難找,可南方的山坡上,蕨菜卻隨處可見。蕨是一種低等植物,在恐龍時代就已經遍布山野。蕨菜的處置與香椿芽相同,也要用沸水焯掉其中的亞硝酸鹽,食用方法多是涼拌,或與干紅椒清炒,或與老臘肉爆炒,味道都是不錯的。《詩經·召南·草蟲》篇,有一段專門詠唱蕨菜的,但其意境,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果腹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春天到了,山上到處都是剛萌發的蕨菜,它們滋潤在春雨里,沐浴在春陽下,招搖在春風中,在這樣的春景中,同樣萌發的還有春情。一位女子站在南山上,她的周圍滿是鮮嫩的蕨菜,可她的心思卻在南山之外的心上人身上:相戀之人不能相見,憂也,相戀之人若能在此時此景中相擁,悅也。這刻骨銘心的默默相思,比任何美味珍饈更能讓人飽足!
把餐桌擺在春天里,再置一小幾,鋪上碎花的布,用青花的壺,泡碧翠的茶,與相愛的人對飲對酌,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