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畫作品《鳳戲牡丹》。

梁德頌正在為苗畫勾邊。

尚未繪制完成的苗畫,其斑斕色彩已絢麗奪目。

苗畫文創作品書簽。

苗鼓結合苗畫,更凸顯苗族文化的精髓。
文/ 方君才 圖/ 石流
翻開湘西這本大書,遙遙望去,云霧繚繞的“苗祖圣山”呂洞山,好像一顆智慧的頭顱,安放在北緯28°東經109°的交合點上,守望人們躬耕四季的歲稔年豐……
苗族有語言無文字,傳承苗族歷史文化載體除了苗族服飾、苗族蠟染、苗族銼花、苗繡、苗歌、苗族民居之外,還有一種古老的畫種叫做湘西苗畫。它發源于遠古時期祭祀神像、蠟旗,脫胎于苗族刺繡,又稱湘西苗族繡稿繪畫,主要分布在保靖縣水田河鎮、葫蘆鎮和呂洞山鎮一帶。湘西苗畫是在傳統單色繡花樣稿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獨立畫種,記錄苗族人民的生活起居、文化以及圖騰的種種,在歷史孤煙中,它以別樣的風情,滋養著苗族這本神奇的無字天書。
苗族刺繡最早采用剪紙為繡樣,清朝末期,保靖苗繡花樣稿師傅王正義開始使用白色粉漿直接在深色布料作畫,替代古老的“銼本”剪紙,以供繡女夤夜青燈、按圖索驥,使之更為精準、直觀。20世紀70年代,王氏及后人秧氏相繼離世,保靖縣水田河鎮白合村苗族藝人梁求瑞繼承繪制苗畫技藝,他另辟蹊徑,改銼苗繡花樣稿為苗畫花樣稿,湘西苗畫技藝終得光大和傳承,涌現出梁德頌、梁永福、譚永平、石元秀、龍秀芝、梁金翠、龍標蓉、龍橋英、余秀英、彭海歐、楊美仕等一批國家、省、州、縣級苗畫傳承人。
很多人喜歡苗畫,喜歡它流暢的線條,還有虛實相間的色彩。也有人喜歡站在窗牖之下,洞如觀火般,求索苗畫道場里的日月經綸,以及蘊藏畫間的山水愛戀,畫面浪漫而多情,像極生活在雄山秀水里的苗族男女;若再細辨,那畫又透露出低沉、悲愴的余韻,如同古歌紛至沓來:古時苗人住在廣闊無邊的水鄉,古時苗眾住在水鄉邊的地方,打從人間出現了魔鬼,苗眾不得安居,受難的苗人要從水鄉遷走,受難的苗眾要從水鄉遷去,日月向西走,山河往東行,我們的祖先啊,順著日落的方向走……
俄現實主義畫家列賓說,“我們的色彩并不是一些美麗的斑點,它應當給我們表現出畫的情感,畫的精神,它應當像音樂的和音似地感動觀者。”苗畫有它自己對聲音的表達,激昂時,猶如山鳴谷應、風起水涌;闃然時,便是萬馬齊喑、鴉默雀靜。它無需借景生情,也不用因情造景,故鄉的萬物就生長在作畫者的心頭。
色彩構成了世界的多元,苗畫以故鄉作為精神原點,釋放出色彩生命的冷暖剛柔,也賦予了苗族女子愛美的任性。
苗族女子愛美,這美美的花草,要繪在畫中;這美美的畫,要刺在繡里;這美美的繡,要縫在衣上。“畫羅織扇總如云,細草如泥簇蝶裙”,清代詩人黃任在《竹枝詞》如此描寫女子穿簇蝶裙裾踏春的模樣。與之相較,湘西苗服則猶有過之而無不及,在衣袖、衣領、盤肩、衣襟、衣背、衣擺、褲腳俱要挑繡著各種圖案和紋樣花色。明代《五溪蠻圖志》載苗族“昔以楮木皮為之布,今皆用絲、麻染成,五色,織花綢、花布裁制服之”,只言片語,便把一件苗服制作工序講得明明白白。個中妙處,少不得畫師大筆一揮。
當天際剛剛亮起,早晨的炊煙彌漫在白合村的上空,鱗次櫛比的苗居散發著清新的氣息,82歲的湘西苗畫第二代傳承人梁永福推開油漆刷過的椿木大門,在巖坪緩緩打起一套苗拳,稍作休憩,然后端坐一張梨木桌前,手執工筆,鋪開畫布,等待村里的孩子們前來描摹苗畫,拉開了嶄新一天的序幕。
這種傳承,如同涓涓細流,浸潤心田。
從梁永福的父親梁求瑞那一輩算起,到梁德頌、梁金翠父女,梁氏傳承湘西苗畫迄今已逾四代人。這苗畫呵,不過寥寥數筆,卻飽經時間的洗禮。撥開它的前世今生,一代又一代的畫師如同大樹,早經開枝散葉,在指尖上印證著苗畫血脈相傳的靈魂以及生生不息的希望。
梁求瑞是十里八寨出了名的畫師,常常有人登門求其畫繡模,然后繡在苗服做裝飾。從小的耳濡目染,讓梁永福對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7歲時他就跟在父親的后面開始學習。最初,梁永福只是按照父親傳授的簡單的工筆方式,用單線白描在布上勾勒。隨著技藝的突破和題材的延伸,他開始覺得單純的白描不足以表達自己內心想要表達的形態,于是基于苗族人特有的生命認知,他大膽創新,將那些圖案輔以各種色彩,一幅栩栩如生的湘西苗畫脫穎而出。
1964年,第三代湘西苗畫傳承人梁德頌出生。這個時段,是梁永福創作巔峰,他靈感迸發,創造出一種獨特的“亦畫亦繡”的湘西苗族繡稿繪畫。他的筆觸鮮活生動,民族氣息濃厚,呈現出一個時代獨特的審美價值和古樸而又豪放的風格。1986年,梁永福創作的兩幅長6米、寬2.5米的大門簾《丹鳳朝陽》《龍鳳呈祥》在北京展覽,被中國美術館收藏。2006年,梁永福父子主要代表作品《雙鳳朝陽》赴上海展覽,獲中國“湘鄂渝黔邊區民族民間旅游商品及民間工藝大師評選大賽”金獎。2008年,在吉首大學黃永玉博物館作畫,其小門簾《鳳戲牡丹》《歲歲平安》作品隨黃永玉大師到日本展覽,走出了國門。2011年,湘西苗畫被收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第三批代表性項目名錄。
湘西苗畫的繪制分起稿、描線、撲面和染色等四個步驟,筆下多表現龍、鳳、麒麟和生活中常見的蝶、魚、鳥、蟲、蝦、蝙蝠、喜鵲以及花卉、桃子、石榴等,借喻苗族人對喜慶、吉祥、人壽、年豐的憧憬。苗畫圖案分為技紋、坨紋、角紋、邊紋、方紋五種形式,所表現象形的幾何紋樣,追記了苗族歷史遭遇、文化崇尚的秘跡概貌,形成了獨特的生存環境下的苗族獨特的文化符號。
梁德頌仿佛為苗畫而生,自幼父親就抱著他作畫,在襁褓之中便得苗畫之熏染。五歲學工筆,七歲習毛筆,從稿樣描摹到隨心潑墨,從繪畫的畫布到宣紙,從用色的具體到抽象,梁德頌一邊汲取圖案紋樣流傳下來的最原始的養分,一邊跳出“苗畫”畫苗畫。他采用寫實與抽象、夸張與變形、自由與嚴謹相結合的表現手法,變寫生為寫意,手法大開大合,儼然已達超脫自我的境界。作為一種藝術語言,苗畫敘說的不僅僅是諸多變幻的線條和優雅的色彩,而是藝術家與畫本之間的精神往來和情感交流,他的每一幅畫里的每一個圖案,都隱藏著生生不息的苗族文化密碼:有的記錄著大山,有的記錄著河流,有的記錄著茶園,有的記錄著苗鼓……這一切,更能把現代人帶回悠遠的精神空間。
百年彈指,苗畫之所以具有跨越歲月的底氣,正是因為有了一代一代執著固守傳統技藝的“守藝人”,在時代的更迭中,他們用新的生命力和活力,大膽地撣掉老手藝身上落下的灰,苗畫才得以一代一代延續,成長為一株生命之樹。
做一個追光的人,自己也會身披光芒。
2018年5月,梁德頌被認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苗畫的代表性傳承人。在潛心創作的同時,他傾力培養傳承人,除了每年開辦免費培訓班,他還通過展演、展播、體驗交流和現場教學等方式,讓湘西苗畫教學走進課堂,為湘西苗族繡稿繪畫的傳承和發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而這時,他已在文化氣息濃厚的乾州古城開辦畫坊多年,更好地讓中國大學生到湘西學習和了解苗畫,架起苗族通向世界的桁梁。
這種傳承,猶如泱泱大河,奔流不息。
在2022年“湘西不夜城”非遺與旅游大舞臺上,湘西苗畫第四代傳承人梁金翠頻頻出現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苗畫展。梁金翠是梁德頌的次女,是保靖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在父親梁德頌的帶領下,她承襲了夸張、變形以及自由浪漫的畫風,又融入熱烈奔放的時代情感,在“似與不似之間”,讓苗畫看起來更富朝氣。
當青春遇上非遺,傳統碰上新潮,苗畫正“繪”出新的火花。
在創作中梁金翠發現,傳統意義上的苗畫,僅拘泥展示的功用,不足以滿足當下年輕人的審美張力,且傳承的力度非常有限。她開辟新的渠道,將包、手機殼、水杯、團扇、裝飾燈等物品賦予苗畫因子,讓非遺文化與時代生活關聯起來,讓人看到苗畫時能有一種驚為天人的感覺。正是她將苗畫與市場需求結合,使得苗畫重歸生活,既傳承了祖輩手藝,又留住了苗族人的古老記憶。
“一種符號,百代傳承”,梁金翠認為家傳渠道總是太狹窄,真正的傳承意義不僅僅是從太祖父傳到祖父、從祖父傳到父親、再從父親傳到她,更多的是要讓苗族以及各族人民知道苗畫、喜歡苗畫,自覺成為這種文化的傳播者,苗畫才能走得更遠。
一場春雨過后,古老的莊園又歸于平靜。
而我分明看見,每一幅苗畫里的光影,都照在田野,照在湖泊,照在指尖。高高的呂洞山下,一代又一代人執著而篤定,在孤獨中堅守,在沉寂中盛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