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浦市古鎮賽龍舟。

賽后龍舟游江。

“加油,攢勁”,現場觀眾隨著鼓聲激動不已。

奮力拼搏,絕不認輸,龍舟健兒都在全力以赴。
文/黃海龍 圖/ 鄧和生
這天,浦溪村的龍舟在代朝山真武殿祭祀完,在村口辦完龍舟“跑火”儀式之后,在一片“喲嗬”聲中和鞭炮聲中下水了。岸上站滿了男女老少,龍舟在一片熱烈的歡笑里,蛟龍一般劈波斬浪地遠去。
浦市龍舟每年農歷五月初五前后下水,到農歷五月十五才上岸。浦市龍舟賽歷史悠久,每個村都有舉辦龍舟賽的傳統。舉辦龍舟賽是村里的頭等大事,只要帖子發出去了,那些在外地打工的青壯勞力都會趕回來。不管路途有多遠,不管耽擱多少工、花費多少錢,一個個都喜氣洋洋地趕回來。頭人把大伙兒聚攏來,在一處空坪閑地較大的住戶門前搭起棚子、架起鍋灶,劈好的干柴一堆一堆碼著,洗好的蔬菜紅紅綠綠格外地亮眼,大坨大坨肥肉呈擺在案板上,柴火灶高高的煙囪汩汩冒著青煙,油鹽味兒、散裝酒味兒、香煙味兒彌漫了整個坪場。村里的小孩穿梭期間,興奮得像是過年。龍舟下水這天,村民都要聚一餐,那場景十分盛大而熱烈。
浦市龍舟與外地龍舟不同,外地龍舟叫“半邊竹”龍舟,船體輕、重心高、吃水淺;浦市龍舟叫“瓦片”龍舟,船體重、重心低,吃水深。浦市龍舟比外地厚實穩重,這與浦市龍舟和外地龍舟比賽方式不同有關。外地龍舟大多是在平緩無波的河面上比賽,而浦市龍舟比賽是要橫渡沅江、穿越激流。自古以來,沅江九曲十八彎,水流湍急,多險灘、暗礁、漩渦,特別是近浦市一帶水情更是復雜。浦市段沅江河面十分寬闊,水流深而急,當地老艄公講還有多處“漩水”,此處江面形成了“三種”水域:回流水,在河西靠浦市一側,水流到峨眉灣之后,部分江水慢慢向上游回流;緩流水,在江東靠辰溪一側;直流水,江中水流最急一段,當地人也稱之為“黑水”,可見當地人對這一段江面水域的敬畏。復雜的水文結構,考量的不僅僅是龍舟的堅實,更考量的是人的膽魄和精神。
浦市人十分注重龍舟制作,制作龍舟必要請當地有名的木匠。龍舟“發墨”之日,須上貢品祭祀,還要給木匠一個分量不輕的紅包以示敬重。為適應激流沖擊,浦市龍舟兩側船幫須用二十多米長的整根木頭做成,制作時要保證原木的完整,然后將原木進行人工彎曲,就成了龍舟船幫;兩邊船幫的內側均有根與龍舟等長的木頭幫附,當地人稱之為“納木”,主要起平衡作用。龍舟做成,要用刀把粗的竹纜把龍舟首尾繃緊,繃得龍舟兩頭翹起,再用桐油反復刷漆,直到船體被漆得油光發亮、光滑無比為止;船頭、船尾和船舷上均涂上朱紅色的油漆,因而浦市龍舟顯得格外濃墨重彩。浦市龍舟一般有十七對至二十二對槽,船上分設有旗手、鼓手、艄公、分水、頭槽、劃手,他們各司其職、各就其位,一只浦市龍舟也就成了。
猶記得小時候跟在母親身后到浦市看龍舟的情景。那次是農歷五月十二,應該是三十多年前了。每年五月初七、五月十二是浦市龍舟傳統比賽日,猶以農歷五月十二最為鬧熱、最為盛大。那天,我和母親早早上路,到浦市的時候街頭已擠滿了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抬頭看天,太陽剛爬上東山頂上,把小鎮照得一片溫暖的紅;遠山依舊氤氳著幾縷淡紫的煙霧。母親牽著我往前走,我只覺得,街旁飯鋪里腆著肚子、赤胳膊的大師傅,今兒在熊熊爐火上顛鐵鍋顛得格外歡實;街頭上,賣中藥材的、賣老鼠藥的忙著晾曬自己手里的貨物,叫賣聲格外的高亢悠長;那些修鞋的、修傘的、補鍋的、補水壺的,今兒忙得格外的起勁、敏捷。從街上穿過,還有抬故事的、舞龍燈的,一切讓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
我和母親費了老鼻子勁才從老街擠出來,到河街堤上一看,喲,河堤上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扶著老人站在河堤邊上的、躲在樹蔭下的、撐著傘抱著小孩的、坐在大石頭上的,河兩岸到處都是人群;一些賣糕兒、甜酒、涼粉、冰水的攤點也擺在了河堤上,頭上罩著一頂頂巨大的太陽傘;背著泡沫冰桶賣冰棒的在人群中不停地來往穿梭著,活泛的目光四處尋找商機。河堤與城內一樣鬧熱而繁忙,盛大而壯闊,且還有人流不斷往河堤上涌來,猶如沅江水一般。
放眼望去,河面上三四十只龍舟在水面上游弋、表演,龍旗大多為白色或紅色;橈手一律穿著褲衩、頭纏紅布,精赤上身、膚色黝黑,均有著小鐵塔一樣的肌肉;龍舟在河面上來往穿梭,鼓聲點點、彩旗飄飄。浦市龍舟賽與其他地方不同,它是民間自發組織的,在河面游弋的龍舟中,當兩只不同旗色的龍舟對上眼的時候,一場比賽就真正的來了。起先,鼓聲是輕緩而舒放的,當兩只龍舟緊鼓之后,鼓聲一陣比一陣急促起來,一陣比一陣高亢起來,催得人血脈僨張;橈手身體前傾如弓,幾貼近船面,十多對橈片動作如一、整齊入水,飛濺的水花澆濕了橈手赤黑閃光的肌肉;鼓起槳落、旗語鏗鏘,艄公穩如磐石,龍舟似沒羽箭般飛馳,水波砸開一如水銀瀉地;兩岸人群的吆喝聲愈加熱烈、愈加高亢,一張張臉猶如喝醉了農家米酒般興奮得通紅。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咚咚鏘、咚咚鏘”聲里,龍舟你追我趕,奔向對岸,兩岸的氣氛十分的緊張、熱烈,幾乎到了可以點燃的頂點。當一龍舟搶先抵達終點,滿船橈手高舉橈片,頭橈奮然跳槽入水,哦嗬嗬、尖哨聲鋪落了整個河面,夕陽下激起滿河瀲滟的波光。這時,從高巖坎拋下的鞭炮在半空中嘭嘭嘭嘭地響起,形成了一團團五彩的碎紙云塵,空氣中滿是硝煙味兒;出嫁的女人滿面笑容走進棚子來,為本村獲勝龍舟“送紅”,皆熱情洋溢、興奮異常。當地人特別重視龍舟賽的輸贏,輸了比賽的村民在集市上見了贏了比賽的別村熟人,總覺得矮了半截子腰;而在茶館里喝茶的老人原本高談闊論,可一見某人進來立馬低頭面壁、不吭聲,很大程度上進來的那人是贏了比賽的熟人。而且,來年的一年到頭,當地人會耳熟能詳地講起龍舟比賽的盛況,講起比賽的輸贏。
浦市龍舟橫渡,征服的是滔滔洪水、是自然環境;其實,究其核心實質,挑戰的是自我,是人對自然環境的一種心態和精神,是退縮了或是向前了,是跪下了或是站起了?浦市人以這種特殊方式,挑戰惡劣環境、挑戰極限并戰而勝之,彰顯的是一種強壯的體魄、一種蠻橫的精神、一種緊密的團結、一種超然的自信,這就是“龍舟精神”。歷史上,湘西歷來被稱為蠻荒之地,境內山高林密、澗深谷險、虎蟲出沒、霧瘴疫氣,環境非常惡劣。史載,漢伏波將軍馬援征蠻,走沅水、武水水道,一度受阻于浦市壺頭山,進退維谷,面對兵士死于瘟疫蔓延、自身染瘴患病的狀況,他對天悲歌:“滔滔武溪一何深……鳥不敢度,獸不敢臨,嗟哉 !”由此可見一斑。曾幾何時,嚴峻的現實環境考驗著當地先民,面對“物競天擇”的現實選擇和“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他們是選擇霸蠻還是退讓,是選擇強悍還是卑下,是選擇堅韌還是放棄,這直接決定著他們的當下和未來。其實,這是沒得選擇的,因為退讓就意味著失去機會,卑下就意味著引頸待割,放棄就意味著等待死亡,這是現實環境所迫。正是這樣,當地先民以一種健旺的心智、一種蠻橫的精神、一種堅韌的本性,不斷地適應自然、改造自然,并一代代傳承了下來。浦市龍舟橫渡,當地人以這種超常規的方式,來展現自身的強悍和力量,來表現出對自然環境和周邊物事的蔑視,展現出一股蠻赫的精神狂潮。這樣,他們就獲得了戰勝自然、改造自然的自信和力量,獲得了改造自身、改造生活的決心與勇氣。因而,他們擁有了更加廣闊的前景、更為光輝的未來。
如今,去浦市看看,是大變了模樣。新修的南新街把浦市老街和附近的羅家村連成了一片,往銀井沖村方向又新形成了一條街道,浦市鎮區骨架擴大了很多倍;鎮內大小街道均進行了“白改黑”改造,或是修成了青石板街面,十分干凈整潔;河堤上,新修了古城墻和烽火臺,古鎮展現了新的風采。太平街和河街仿的古民居鱗次櫛比、錯落有致,一派古色古香、古風古韻形象;新修繕的萬壽宮、李家大院等古建筑煥然一新;老油行、老錢莊、老鏢局等舊貌換了新顏。吉家祠堂旁的萬荷園廊亭精巧、水榭雅致、曲徑通幽,每年盛夏季節萬畝荷花盛開,浦市掩映在一片“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光影里,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一個古色古香、朝氣蓬勃的新浦市正展現在世人面前。
隱隱約約,耳邊又響起浦市龍舟令人血脈僨張的鼓點,眼前又晃過龍舟奮楫擊水的熱烈場景。明年的端午,我還要去浦市看看龍舟,看看龍舟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