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學明從《娘》到《爹》的敘事策略
姚復科
一
一個成熟的作家要完成一種風格的質變,需要契機,甚至奇跡。如果文學是對復雜經驗的世界的超越,整合來表達一種獨特體驗和認知的話,事實上,經驗世界本身是混沌的,是達不成自洽邏輯的存在。文學創作就是在這混沌中達成邏輯自洽而構建世界。以寫散文而成名的彭學明,又一部歷史非虛構小說《爹》出版發行。我的感覺是一個作家足夠可以在自己熟悉園地精耕細作,不滿意了,拓展了自己的土地。從長篇敘事散文《娘》到歷史非虛構小說《爹》,變化的是體裁,不變的是始終堅持生活與歷史的非虛構表達。
如果說非虛構意味著真實,文學意味著可讀性和藝術性,那么這兩者之間本質上是一個策略和技術的把握。真實的細節材料和歷史事件是非虛構寫作的佐證,文學性則決定了非虛構作品是否生動、能否成功走向公眾,是否具備優秀作品的特質。
二
我欣賞那些心懷故土的人。我敬重那些面對歷史和故土,坦陳自己卑微的表達。彭學明文學敘事是非虛構的表達,他始終以自身的經歷介入現實而又實現超越的敘事策略,為他提供了馳騁田獵的可能,《娘》無疑完成了這種經驗基礎之上的理性構建和超越的完美。
《娘》的世界是生活的真實,也是藝術的超越。彭學明在書中提到的他們母子流浪式的生活過的地方,對許多外地讀者而言也許就是湘西,也許就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地名概念。于我而言,一切不過是一個小時徒步翻越一個山嶺的行程。我兒時生活的村莊在峽谷平地上,我們從小把《娘》中的那些村莊通稱為“界上”。在我印象中界上是片僅供活命的不毛之地,沒有我們峽谷里富庶,冬日里橫亙在峽谷山梁上的一條不化的雪線,就是界上與河邊人家的區別。我這樣說,就是給我自己具備說話資格的一個證明。《娘》的世界從物質到心理,不止是書面的湘西世界,同樣也是最具現實色彩的湘西世界,而這現實的核心正是作者對生活經歷或者說是對經驗世界整合、超越之后的文學的表達,美學構建。也正是如此,置身于書面世界觀照娘,娘不只是書面的湘西的娘,同樣也是最具現實色彩的湘西人的娘。而最讓我感佩的,在這敘事策略之下,彭學明憑借自己藝術的思考、反省、自我解剖,實現了將特定年代下的一個個平凡鄉村從精神到物質,從民風到人性的大超越。這個超越構建下的鄉村成了作者成長歷程的九九八十一難的記憶符號,從這里開始一個個村莊就成了“我”和娘的戰爭戰場。作者的寫作是具有抱負和野心的寫作,力圖通過“我”和娘的戰爭,實現一個普通平凡的湘西的娘之于現實世界的現實意義。為實現娘的道德化身和苦難化身的飽滿形象的構建,在這一次次“我”和娘的戰爭中,“我”無可救藥的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如果一部文藝作品只能讓閱讀者的感覺游離于現實生活之外,抵達不了人性含混蒙昧對立地界,這絕對不是一部好作品,容易暴露作者功力的缺乏。《娘》的鮮明強烈的現實感、真實感恰恰證明了彭學明找到了文學的精神背景與現實生活背景一個有機的契合點。這是非虛構文學表達特質之一。
娘是實體的娘,也是精神的娘。我喜歡《娘》的寫作自覺,但更欽佩作者的誠實與無畏。立足自己身世經歷,把自己童年苦難、屈辱、掙扎、扭曲等無法刪除的記憶完成一次理性的構建和超越。這是需要勇氣和膽量的。這種超越的結果,豐滿了精神世界的娘,娘由個性實現了共性的結合,娘就成了湘西的娘,成了世界的娘。娘堅韌不拔的性格有著鮮明的湘西特性。這樣的母親在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親切的如同湘西鄉下的每一個母親。
三
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真實的記憶就像記憶中的幻影,而虛假的記憶是如此令人信服,以至取代了現實,因此我無法分辨幻滅與懷舊的界限。”在此思路下,小說體裁的《爹》的世界是真實的也是虛構的,是幻影,也是現實。歷史的真實,回歸本質而言只有歷史觀的真實。
意大利文藝評論家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他根本論述在于說明如下一個話題。過去的歷史,如果它不引起現實的思索,打動現實的興趣,和現實的心靈生活打成一片,那么這個過去的歷史不構成真正的歷史;相反,如果過去史在我的現時思想活動中未能復蘇,那么這個過去歷史就失去了獲得它的歷史性。所以一切歷史都必是現時史,著重歷史的現時性,其實就是著重歷史與生活的聯貫。于文學而言就是歷史的真實與超越,可以說完成了歷史非虛構表達。
《爹》是打亂了時間而濃縮了湘西父輩的集體群像。大多數作家對歷史都抱有一種宿命感和使命感,尤其是地方少數民族作家,對自身本土歷史的執念,保持著特有的溫情和敬重,從來不會對以往的歷史抱有虛無,反而力圖尋找一種希望和力量作力于當下和時代。彭學明也不例外,他仿佛感覺到了,歷史似乎無法回應今天的時代,沒有辦法建立起和時代的真實的關聯,于是創作者需要轉換一種視野,去尋求非虛構的可能性。
作為散文家的彭學明,具備自己獨到的觀察和細節描述功夫,在《爹》中得到了大量收放自如的運用,作者熟悉湘西的近現代歷史,對民俗風情了如指掌,加上多年用工夫采風積累,他具備了恢復一個歷史時空框架的能力,以小處著力“反寫”歷史宏大敘述的策略,彰顯了早年的散文寫作的深厚功底,也飄逸出了散文體裁的拘束,奔馳于遼闊想象空域。于是作品超越了歷史意義上的唯一性和客觀真實性,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虛構化的特質。在長篇小說《爹》中,作者為諸多湘西文學敘事的實踐中有同一性,時空架構是重疊的,在歷史人物命運的縱向上,復活了一個時代和社會生活的橫斷面,以此為坐標,觀照湘西地域文化、歷史和民族命運,賦予湘西民族歷史的時代關聯,使之重獲歷史性。這雖然是一個作家普遍的共性,但依然不乏價值意義,比如小說中的命運感,人物命運的執著,看得出作者對于歷史人物具備的獨特理解。在文化意義上,爹這個人物即是精神的出走者,從初始的樸素的忠義孝悌,雖然流于扁平,又是土地的終極守望者而得到人物豐滿。他渴望掌握自己的命運,也渴望改變他人的命運。他的身上背負的是近代以來的湘西民族文化的歷史。爹的人生與傳統政治文化自我瓦解的慣性態勢同頻。
四
拋開文本的評論,我們回歸非虛構敘事話題。爹的事實上就是這片多情苦難的土地的化身,爹的人生跌宕起伏,千轉百回;娘在苦難中不死,在癱瘓后能夠奇跡般站立行走都是生活的真實。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一次接受采訪中說,人們討論中的魔幻現實主義,在馬孔多是真實的存在。在彭學明文學世界里的非虛構事實上同樣是真實的存在。
在湘西和過去的老中醫或梯瑪、巴黛打過交道就會明白,他們所用的藥物和治療過程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用牢固的世界觀引導你潛在的力量,這是神對巫醫的誠實與信賴回報的功力,也許就是神的眷顧。我不敢肯定。但我見過的湘西巫師都是因為悲苦到絕望然后通靈的人,我敢肯定的是娘精神世界的形成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絕望和苦難的頓悟。這種頓悟暗藏生命的代價,也只有微渺如同草芥的娘才能撐起的代價。從這個角度而言,娘又是一個湘西色彩豐滿的娘,精神的娘,豐滿厚實如同大地的娘,她與爹互為表里,構成彭學明文藝美學思想的整體。
事實上,彭學明文學世界里爹娘的人生都在以道德的堅守和苦難的承受的雙重形象在感召“我”的心靈,引導“我”的靈魂。然而,事與愿違的母親始終是母子戰爭的受傷者,我與爹的隔閡長達漫長的半個世紀,甚至在母親消亡的一瞬也沒照亮“我”的心靈世界。雖其如此,然并非作為文藝評論者在對作品解構之后的釋然,于我這個讀者而言并不為之感到悲哀,甚至體會到一絲溫暖。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娘》和《爹》這正是一座精神大廈最終完成構建的完美收官。因此,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作者彭學明早就明了然于心,頓悟在前。
用心閱讀一個作家的作品,可以窺探一個作家的成長心路歷程和內心隱秘。每一個人終將成為自己的過客,每一個人終將成為歷史,在迷霧一般的命運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孤獨的。我想這就以此句概括《爹》的文學魅力和《娘》出發的精神原鄉,并致敬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