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龍
浦市是一座煙火氣很濃的古鎮,它浸潤在老街古老的蒼顏里,散布在大街小巷和攢動的人群中。
小時候,端午節跟母親去浦市看龍舟,一進浦市,就被滿街的人群裹挾進去,只能跟隨人流向前慢慢挪動,別無他法。街頭,有挑著小菜、背著三兩只雞鴨的附近農人,有背著小孩、身著花色衣服的婦人,有腰間吊著兩只野雞、兔子的鄉下獵人,有背著泡沫冰桶、彎腰如蝦的小商販,大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各色服飾滿街流動、川流不息。
街道兩旁的房子不高,顏色式樣有點古舊,呈現斑駁的土灰或青灰色,多是些磚木房子,這種前店后院的住房結構在浦市當地極為普遍。店鋪是一間連著一間,百貨店、飲食店、成衣店、鐵器店、銀器店、理發店、肥料店,街頭巷尾一應俱全。幾乎每家街旁的飯鋪里都有一位腆著肚子、赤露胳膊的大師傅,在熊熊爐火上顛著鐵鍋,紅的、青的辣椒絲伴著肉絲在鍋里翻滾著,散發出濃濃的香味兒,彌漫了整條街道。老式理發店的椅子是那種厚重的、可轉動的老式理發椅,里面坐著的多是些五、六十開外的中老年人在等著理發,屋頂的電風扇不停地旋轉著,滿屋子是那種雪花膏的味道。在街頭閑逛,處處能聞到那種濃濃的世俗味道。
順著那些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店鋪蜿蜒而去,就形成了若干條巷弄,大的有二十多米寬,如正街、河街和后街就比較寬、比較長;小的寬不過兩米,長不過百把米,均是用紅條石、青石巖鋪就。光陰從這些石板上流走,留下的是它光溜圓潤的容顏,以及那些湮沒在時光里寂寂的足音。大街小巷縱橫交錯、首尾相連,蛛網一樣密布的商鋪店家、深宅大院之間,把浦市打扮成了一座迷宮。這些大大小小的四十五條巷弄,與十二座城門貫通相連,在蒼煙落照里依然顯得十分古樸而雄壯。
那些熏染了一身煙火氣的“窨子屋”靜靜矗立在巷弄深處,飛檐翹角的樓宇古色古香、古樸典雅;滄桑斑駁的烽火墻上長有小梧桐和青綠的衰草,或者一墻青碧的爬山虎、涼粉樹。高大的門樓、厚重的大門,陽光悠然照進老宅的深處。柱子、門枋、窗框上大多用浮雕手法、鏤空技藝雕刻有香草鮮花和瑞獸,或者一些古老的故事圖案,雕工精細、活靈活現。“窨子屋”大多是明清時期建筑,是各地建筑文化大碰撞、大融合的結晶,凸顯了浦市人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稟性。
在浦市,至今還流傳著外地客商的一句話:“一條包袱一把傘,來到浦市當老板。”浦市人不排外,崇拜能人,務實能干。繁華時期浦市曾有十三省會館,涌現出了吉、姚、瞿、李等外來的商家大賈,“窨子屋”中著名的有吉家大院、李家大院,至今保存有一百三十多棟,它們櫛風沐雨在巷弄里,猶如一部部古老的典籍。
浦市人善做生意。街邊,一口鍋子、一些食材,各式各樣的臨時餐飲攤點綴在巷弄里,油糍粑、燈芯窩、桐葉粑、糖馓、冰糖葫蘆,特色小吃應有盡有,巷弄里彌漫著香氣,牽引著小孩的目光。一個小小餐飲攤,就能養活一戶人家。城里的市民或者附近的農民都愛做蔬菜生意,附近的地里都種上了蔬菜,城里巴掌大的空坪閑地都種上了蔬菜,土地被養得黝黑肥沃,白菜、蘿卜、芹菜、香蔥白白綠綠、青青紅紅,一年四季都蔥綠鮮活。市民家里但凡有一點多余的物品都會拿到街上去買,街上的臨時攤點格外多,碰到趕集日幾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到處是一派“腋底下送貨,人頭上接錢”的繁忙圖景。浦市人的市儈世俗,以及精明精細也是出了名的,算賬快準狠,當你還在扳著指頭算的時候,他早報出數字了,分毫不差。其實,他們做的都是些小本生意,不精打細算,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浦市人愛喝茶,茶館里經常高朋滿座。當地有很多茶館,這些茶館大都不太講究,多是當街一家店鋪,一間木房子或是半間火磚房,甚至連招牌也沒有;有的店鋪后邊還是店家居住的地方,一個茶館也就成了。別看它不起眼,甚至有點破舊,不經意一問,茶館也許就是百年老店。店內多是一個臨街的灶臺、一個裝“點心”的柜臺,幾張八仙桌,若干條四腳長凳。茶葉也普通,都是那種大葉綠茶,茶葉粗糲,味道很重。“點心”大多是尋常的花生、瓜子、藕糖之類,省去了一切虛套、花哨程序,蒸餾得只剩了簡簡單單的喝茶:灶臺柴火熊熊,鍋里熱氣騰騰,年輕的茶童肩搭白毛巾,手執長嘴茶壺,滿面含笑地穿梭于廳堂的茶客間,及時為茶客續上茶水,而且茶客絕對不需聲張,只管悠然品茶就是。茶館是浦市人談天論地的地方,聽老人講古,聽漁鼓說書,談家國大事,談趣聞軼事,說者眉飛色舞,聽者如癡如醉,在裊裊茶香里如夢如幻。
浦市的煙火,還深藏在浦市的龍舟賽里。一年端午,我隨母親費了老大勁才從老街擠出來,到河街堤上一看,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河堤與城內一樣鬧熱而繁忙,盛大而壯闊,川流不息的人群還在往河堤上涌來。河面上,三、四十艘龍舟在水面游弋表演,橈手一律穿著褲衩、頭纏紅布,精赤上身、膚色黝黑,均有著小鐵塔一樣的肌肉。龍舟在河面上來往穿梭,鼓聲點點,彩旗飄飄,當兩只不同旗色的龍舟對上眼的時候,一場比賽就真的來了。起先,鼓聲是輕緩而舒放的,當兩只龍舟緊鼓之后,鼓聲一陣比一陣急促起來,一陣比一陣高亢起來,催得人血脈僨張。橈手身體前傾如弓,幾貼近船面,十多對橈片動作如一、整齊入水,飛濺的水花澆濕了橈手赤黑閃亮的肌肉,鼓起槳落、旗語鏗鏘,龍舟似羽箭般飛射出去,水波砸開一如水銀瀉地。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咚咚鏘、咚咚鏘”聲里,龍舟你追我趕,奔向對岸,兩岸的氣氛十分緊張、熱烈。當一龍舟搶先抵達終點,滿船橈手高舉橈片,頭橈奮然跳槽入水,哦嗬嗬、尖哨聲鋪滿了整個河面。這時,從高巖坎拋下的鞭炮在半空中砰砰砰地響起,形成了一團團五彩的碎紙煙塵,空氣中滿是硝煙味兒。出嫁的女人滿面笑容走進棚子,為本村獲勝龍舟“送紅”,熱情洋溢、興奮異常。當地人特別重視龍舟賽的輸贏,輸了比賽的村民在集市上見了贏了比賽的村民,總覺得矮了半截子腰;而在茶館里喝茶的老人原本高談闊論,可一見某人進來立馬低頭面壁,不吭聲,很大程度上進來的那人是贏了比賽的熟人。而且,來年的一年到頭,當地人會耳熟能詳地講起龍舟賽的盛況,論起比賽的輸贏。
浦市當地有一種米酒,初喝不感覺咋樣,但越喝你會越喜歡它,不知不覺間會醉倒,醉透。浦市就是一杯這樣的米酒,走進它,你就會醉在它千年的煙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