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詠顏
我站在高高的防洪堤上,秋天的黃昏遼遠而靜謐,江面清瘦了很多,但并無倦意,依然碧波蕩漾,感覺有一種力量在下面涌動。江邊農家小院升起了裊裊炊煙,與一輪新生的彎月撞了個滿懷,浦市的月亮總比別處來得更早。浦市的水是有腔調的,浦市的月亮更是有腔調的,它們各有各的腔調,共同組成了“一座有腔調的古鎮”。
浦市在沅水邊上。沅水流到浦市的時候,不知何故,原地迂回打了個轉,留下闊面長灘,每個夜晚,總被一輪清透的月亮照耀著。四十年前的浦市,百舸爭流,過客熙攘,十分契合它的名字:浦,水與水的交匯,市,人與人的相聚。沅江與浦市,相互成全;四十年后,晨昏間此起彼伏的摧櫓歌聲和吆喝聲,早已消隱于江湖,但四十年后的月光依舊,照耀著此刻冷清又寂寥的浦市,和四十年前的月亮一樣大、一樣圓。一切又回到了起點。或許,還原浦市本來的面目,這也是一種成全。
這樣的月光也成全過我。此刻,我的思緒掉轉過去,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順著江面上的微波逆流而上,進入我在浦市的那十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但凡能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十年,無論怎樣,往后回憶起來,都應該是美好的吧。
我喜歡在小鎮的九十九條巷子里漫步,像捉迷藏一般穿行,又像拆盲盒一樣走出來,“哦,原來我在這里!”如果下著小雨,就更愜意了,青石板,馬頭墻,樹多蒼老,雨打青瓦,石墻上斑斑點點,街巷滴滴答答,總是籠罩在一層江南氤氳霧氣之中。我喜歡坐在大木船的船舷上,浪花在指間滑過,流水嘩啦啦,像嘩啦啦流逝的年華。我也喜歡白浪里箭一般出弦的快艇,閉上雙眼,仿佛即刻就可以飛到九霄云外。那一刻腦海放空,整個人退化為一尾魚,散發出孤獨而苦澀的味道。獨在異鄉,輾轉反側的夜晚,窗外月色皎潔明朗,照得天上云絮飛揚,照得人全身通透,它把人的內心看穿,藏不住半點秘密,心靈也被一次次洗滌、過濾。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月光成了照亮我內心的一盞燈,而我,也以一種傷感的心情,愛上這個陰晴圓缺的銀色世界,愛上這個陌生的小鎮,我留給它孤獨的背影,它卻攬我入懷。每當我思念家鄉、感到失落的時候,月光會慷慨解囊,無遮無攔,將一把把的銀粉一股腦兒撒在我身上。
我沐浴過河堤上如水的月光,堤上有風,但風因為月光溫柔凝視的緣故,靠近我的腳步變得輕巧,不見身邊的樹晃動,落了月色的我的臉龐,也只覺得柔軟和些許涼意。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蛙鳴和蟲叫,捕了一天食的鳥雀早已歸巢,兩岸人家的燈火零星點綴,耕作的人們睡在夢里,月光于是更亮堂,照得江水波光粼粼,反射出千萬盞小燈,因此,我也不怕。當我抬頭看月亮的時候,它也看著我,當我低著頭朝前走的時候,它為我照亮前路,當我坐在河堤邊忍不住哭泣的時候,它靜靜地陪伴著我。
有一次,我和同事吃完夜宵,穿過小巷回宿舍,偶一抬頭,看到飛檐之上,一輪皎潔的滿月,我們亦走亦停,月亮亦走亦停。同事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她為見到這流瀉下來的月色而驚喜,在逼仄的巷子里,我們站在月光下,不知說什么好,說什么都好似擾亂了這個澄澈清輝的世界,說任何話題,都與眼前的柔美、靜好相隔十萬八千里。但我們并不多余,我們被月光融化著。月光為證,從此,我們成了一輩子的知己。
更多的時候,我蝸居在四樓樓梯間小小的宿舍里。到一個地方待久了,時間就不再是單向性的,有時是個旋渦,有時是個蜘蛛網,有時是個繭。難以入眠的夜晚,我時常站在窗邊,看懸在窗口上的月亮。整個五層教學樓異常安靜,四周都是低矮的菜園子、水稻田,我好像飄浮在高高的又大又圓的月亮上,伸手即可鞠一捧月色。萬物似乎都被抽去了重量,莊稼、村舍、街巷、流水、長堤……浦市和我一同飄浮在月亮上。
一些柔軟而憂傷的東西也飄了上來。白天可以用若干人和事填充自己,上課、備課、作業、學生、同事,而夜晚,讓我逐漸學會獨處、學會與內心的自己對話,月亮功不可沒。它像一個永恒的愛人,就這樣溫柔地注視你,照亮你的溝溝壑壑。無論傷心快樂,得意失意,它的眷顧永不偏頗。在它的注視下,你雖囿于一隅,亦可打開心扉,讓月亮的清輝照進來,賦予你對人世間的某種期許和力量。
明白這一點的,我想,還有這個被永遠載入歷史冊頁的商賈重鎮,曾經的人聲鼎沸、舟楫絡繹、南來北往,依然活在老一輩人們的津津樂道中,與后來的我無緣。如今,浦市不再是當年的浦市,月光應仍是當年的月光。經歷過繁華,耐得住寂寞,因此篤定、豐盈、豁達、寬容、心無旁騖卻又通幽洞微,所到之處,無不被漂洗得锃亮。而夜夜被照耀的浦市,如果注定要經歷潮退,何不順勢活得簡單、活得輕盈?失去的是繁榮的表象,收獲的是內心的安寧。誰知道哪個才是更真實的浦市呢。歸于平靜,卻仍有期許和力量,這就是月光下的浦市,所呈現出來的獨特的腔調吧。
又過了好幾年,浦市成為除了家鄉之外,我住得最久的地方。在這里,我為人妻、為人母,卻把家安放在相去二十里、共飲一江水的下游縣城,戲謔緊跟時代節奏,不過是郊區上班城區安家。當浦市成為驛站,讓我深深記住的,是在日夜兼程的路途中,那輪無與倫比的月亮。轉眼間,離開浦市近十年,我看過很多地方的月亮,也都淡出了腦海。即使故地重游,再回到學校樓頂看月亮,也找不到從前的那一輪了。
站在時間的曠野,節氣的落葉紛飛,我的少年和青年打馬而過,中年的到來有些倉促,驀然發現,我已站在雙重秋色里。趁天色未晚,去內心尋找自己的月光吧!經歷了青年的繁盛,才會迎來中年的豐富,青年向外,中年向內,才會逐漸找到自己,成為自己。無論我,還是浦市。
這一天黃昏,隔著影影綽綽的記憶,我們尋找到了時光中的月亮,浦市和我,與往事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