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張永中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1月
歐陽文章
張永中先生的文化隨筆集《故鄉人》不到15萬字,選入的文章也就21篇,應該說是一本小書。王躍文先生卻稱他讀到的是一本“大書”,這當然是有道理的。
《故鄉人》是一本有關湘西故土記憶的散文隨筆。一個在外奔波半生的“游子”,在歷經了從縣域到州府再到省城的摸爬滾打后,于知命之年,從鋼筋混凝土包裹的城市中,深情地回望故鄉,于是,故鄉的芭茅花、蠶豆、葛根、鳥窩……故鄉的阿婆、阿大、九舅、三舅……還有羅依溪的舊事以及舊時同學的悲慘命運……這些陳年往事被一一激活。在當下的散文寫作中,這類回望故鄉的作品并不少見,《故鄉人》自有他的獨到之處。《有奶奶在的世界》《嫁在河蓬的阿大》里,爺爺、奶奶和阿大一生看似平靜,卻隱約可以感受到特殊歷史時期,批斗、劃分階級成分這些時代洪流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烙印。《那年秋日》《芭茅花》里,我和同學應錫的求學之路,表面上看,寫的是高考制度恢復后,鄉村讀書人的不同命運,從深層次看,更表現了社會制度的變化,對鄉土世界內在結構和人心思想的深刻影響。《故鄉茶思》里,九舅的茶味哲學雖然經久未變,但傳統的茶葉耕作和經營模式卻隨著現代化的發展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細加分析,《故鄉人》對故鄉的人事過往看似波瀾不驚的敘述中,蘊藏的是湘西鄉土社會的巨大變遷。《故鄉人》的獨到之處正在于:作者的寫作不只是在撿拾那些過往的“陳芝麻、爛谷子”,也不止于咀嚼那些源于親人生死命運的“喜樂悲苦”,他的寫作更隱含了時代發展下湘西鄉土社會的“蝶變”。比如,在《羅依溪記年》這篇隨筆中,作者在舅舅家過年,原本是歡樂的場面,作者卻突然發出“我們終究沒有在自己家里過年”的感傷,進而幡然自問:“我在哪兒呢?我的家在哪兒呢?我沒有了立于故鄉土地之上的房子,也沒有可以設案祭祖的神龕了……”作者內心疼痛的呼喊,本質上書寫的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城鄉巨變中失去故鄉失去根脈后生發的“大陣痛”。這樣來看《故鄉人》,它更是一本書寫我們這個時代的“大書”。
受到特殊地理環境和神秘文化作用的影響,湘西的鄉土文化有著其迷人的特質。百年前,沈從文以一個“鄉下人”的姿態,進行浪漫化的鄉土書寫,用《邊城》《長河》《湘行散記》等一系列經典文學作品,構筑了一個令世人向往的“湘西世界”。沈從文以降,鄉土文學一直是湘西作家創作的一條主脈。當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湘西。當下的湘西和沈從文所處時代的湘西已然有了很大變化。“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下,快速推進的城鎮化進程、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波云詭譎的世界政局等,都將深刻影響鄉土社會的倫理關系和道德秩序。同樣,湘西鄉土社會也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傳統”與“現代”的交織與裂變當中。湘西作家對他們所處時代湘西的書寫從未停歇。我們熟知的蔡測海以“三川半”作為其文學意義上的故鄉,創作出《地方》《家園萬歲》等長篇小說。于懷岸從“貓莊”出發,寫出長篇小說《貓莊史》《巫師簡史》和一系列中短篇小說。黃青松以“花橋”為背景,創作了長篇小說《畢茲卡族譜》。一代代湘西作家試圖用自己筆下的“故鄉”來構建“湘西世界”的當下圖景。
從這個大的背景來看《故鄉人》便會發現,作者筆下的故鄉——亮坨,其實就是他的精神原鄉,是他鄉土寫作的原點,他把曾經發生在故鄉亮坨的往事一一喚醒,其實更是借這個村莊人事的悲歡離合,來窺探湘西鄉土世界的內在密碼,來展現一個時代鄉村社會的真實樣貌。所以說,“亮坨”,是無數中國村莊的一個,更是當下湘西鄉土社會的一個縮影。正如王躍文先生所說:“無數亮坨構成中華萬水千山,無數亮坨人構成世世代代中國人。因此,亮坨很小,亮坨也很大。”當然,在我看來,在《故鄉人》中開啟的“亮坨”敘事才剛剛開始,“亮坨”還有待更深入的挖掘,“亮坨”可以更大,作者對湘西鄉土世界的書寫還有更廣闊的空間。
《故鄉人》在散文寫作風格上亦有其特別之處。從語言上,作者用純正的故鄉語言來書寫故鄉人事,鄉音俚語,就如故鄉的芭茅花、野果子、山泉水,帶著一種純真的山野氣。就如龔曙光先生在序言中寫到的:“有一種撲面的野趣。”張永中曾從事多年的沈從文著作的編輯工作,大概因為“近朱者赤”的原因,他的筆調中又帶著沈從文散文“拙樸雋永”的意味。“野趣”和“拙樸”結合到一起,《故鄉人》里的文字顯得更有“生趣”。《那年秋日》里,作者高考失利,心情不好,炊煙不再“裊裊”,而是“癱軟在瓦脊上”。《有泉在山》里,行走在山路上,遇到山泉,“再順山打一聲哦嚯,真是神仙也不換的愜意。”《山路》里,寫春天,“山醒了,是被各種鳥雀吵醒的。”這些充滿著山野氣息的語言,充融著豐沛的想象,展現出語言的創造性和強大的生命力,這樣的語言無疑是好散文的稟賦。
好散文難寫,特別是書寫文化題材類的散文。如果文史材料用得過多,易成“文史體”。只停留在所見所聞,又會陷入“文旅體”。過于高高在上、裝腔作勢,一不小心成了“說教體”。太注重辭藻的流暢和結構邏輯的穩當,不覺間成了“作協體”。總體而言,《故鄉人》很好地規避了這些散文寫作上的“窠臼”。值得一提的是,張永中多次強調,他是“界外人”,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專業作家在進行寫作。我想,正是這種從容、放松的狀態,讓他的散文創作脫離了規規矩矩,讓他手中的筆更為靈動自由,讓他的文字更為“生趣”也更有“活力”。特別是作者做過高校學報編輯,當過行政領導,多個崗位上豐富的人生閱歷,開拓了他的視野,豁達了他心胸,這樣,當他再回眸故土的時候,更能“跳出湘西寫湘西”,更能看清楚湘西鄉土世界的本質與必然。從而,他對故鄉的書寫所顯露出來的格局和境界也就更為寬廣。
當然,寫作不必去遵循或模仿某一種風格,千姿百態、百花齊放,才是文學應有的樣子。但是,寫作自有高低。真正的好散文應該有真誠的寫作態度,應該遵循大道至簡的規律,應該有充融的文學性和創造力,應該張揚生命的獨特體驗,應該傳達對世界的深刻認知……對每一位寫作者而言,本質上,缺少生命的焠練,便永遠無法寫出生命的真諦。
我想,《故鄉人》僅僅只是張永中書寫文學湘西夢的一個開始。湘西,還有一本更大的書,等待他,等待更多的寫作者去書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