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童年正事,讀書寫字。此事重復,也覺無趣。于是脖子抻得一日比一日長,左顧右盼,一心只望過年,邊吃喝,邊玩樂。
豐盛的年夜飯,貌似不用等不必盼,吃完才天亮。湘北年俗有比拼,誰家過年早,誰家來年就會過得更好。愛體面的手藝人父母,自是不甘落后,黎明即起,步入庭廚,夫唱主角,蒸煮煎炒;婦隨其后,添柴燒火。
大年前夜,我們五姊妹心懷期待,睡得警醒。雞鳴頭遍,跟著祖母窸窸窣窣,摸黑找鞋,起床開燈,排隊洗漱,依序圍攏堂屋四方餐桌。桌面不見虛空:整只蒸雄雞、大片煮臘肉、全條煎鯉魚、堆碗白米飯,兼幾杯堪茶滿酒,飯菜熱霧與香燭煙火裊娜升騰,滿屋仙氣飄飄。忽聞祖母傳令:“小孩勿擾,讓先祖先人先吃。”祖母一手虔誠舉箸,蜻蜓點水般,箸尖逐一輕戳飯菜碗面;一手謹心捏杯環,斜倒一線茶酒水,落濕桌下水泥地坪。至此,便算是先祖們已吃過了年飯。
門外催年的鞭炮聲,連連續續,此起彼伏。父親隨后將祭祀的“三牲”,切塊回鍋著調料,色香味誘人。我們不及先祖斯文,吃相生龍活虎,粗魯搶菜,排行最小的我,老搶不贏,不是乳牙松動,就是門牙漏風,站在桌邊急起腳跺跺。祖母歡顏笑口,咬去我不愛吃的肥肉;母親心思細膩,替我挑魚刺;父親善解人意,撕去兩個雞腿皮,哥哥和我各一個,姐姐們見慣不慣,擼起袖子加油干,從不吃干醋。
天色漸漸亮堂,姐姐們開始對鏡換新裝,過年的新衣服,我們從來不缺。裁縫師傅母親,總認為穿比吃重要,吃了什么,裝在肚里,沒人看得見好歹;穿在身上,得不得體,人家一目了然。我們的穿戴,是母親活在別人眼光里的見證。我在吃的方面占了上風,穿就拉垮了一些,剩布尾降價布頭,東拼西湊,色彩斑斕,款式獨引鄉村潮流,拜年走親訪友,出盡風頭,年幼不懂害羞,凡事樂悠悠。
過年的玩耍之物,我們就有點缺少。走南闖北的司機父親,行了不止萬里路,吃了很多讀書少的苦,壓著我們讀書。他除了給哥哥的小玩具翻新,今年是煙花爆竹,上年是塑料望遠鏡,其余可共享的禮物,全是年年照舊的書。當然,書也是常翻常覺新,從童話到神話,再到母親的服飾書——我最愛的“連環畫”。冊頁上有都市麗人模特照,還有鄉野花草白描圖。
守歲的爐火與通明的燈光,照亮堂屋四壁石灰墻。大盤零食點心,此時無人問津,三個姐姐聚目一本《封神榜》,津津樂道;哥哥邀我陪看,他在門前臺階放沖天炮,煙花如流星,一閃還一鳴;我還膽小,怕聽得大聲響,捧著大冊“連環畫”,拿母親裁衣的彩色畫粉餅,一筆一畫,依葫蘆畫瓢,在墻上畫花,父母夸贊“錦上添花”。祖母喜滋滋,分發壓歲錢,嶄新現鈔,折后可立起。姐姐們各一元,哥哥兩元,我是按乳名得“五毛”。祖母早有叮囑,過年要說吉祥話,不要眼紅哥哥,與之相爭。父親圓場,在紅紙上揮筆:芙蓉國里“競”朝暉。姐姐們心知肚明,他的“競”字寫錯,不敢指正。我只識得后面兩字,是哥哥的名字,稀里糊涂,拿捏不準“盡”字的兩點尺度。
隔年過年,我門牙齊整,口齒伶俐。吃飽喝足,停坐年飯桌,盡興高歌,一首當時的流行曲:“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最重年節言語忌諱的祖母,深諳“沒有”一詞,家鄉口語簡念“冇”,顯窮意,為不吉。“有”字篆書,像是腋下夾了一塊肉,“月”在古時讀作“肉”,月字形狀,也確像一塊帶了兩根排骨的腰間肉。無肉豈成年節歡?祖母連忙和聲幾個“有有有”,五毛滿崽有花香、有樹高、有人知曉你不是小草包。我靈機一動,脫口附和:“祖母新年冇病冇災,無煩無惱無憂愁。”父親驚嘆:八歲小女,竟如此有才。
“芙蓉國里,處處盡是朝陽清輝。” 我接過父親獎賞給的“蝴蝶旋舞”花炮,再也不屑在鞭炮屑里找小鞭炮,折斷圍圈,點火聞硝煙,打不出響炮。
祖母的壓歲包,水漲船高,一視同仁,五毛變兩塊。我學樣哥姐,不把“雞蛋”放一個籃子,主動交一塊五給母親,投資節后開學費用。枕頭底下藏的五毛,初二去外婆家,途經雜貨店,買了吹得比臉盆還大的紅氣球,半路卻被枯草尖扎裂,一地的破碎,氣到我哭泣。同路的哥哥,用衣袖拂拭我的眼淚,摘下他戴了一天的新手表,套我手腕上。雖然那是一塊永遠停留在12點的玩具表,但也讓我立馬停止了悲傷。童年,仿佛所有為難我的事,撒個嬌就能解決。
童年的年,快樂很長,直到過完元宵,才算出了節。
我為何仍對童年的年,心心念念?因為它讓每一個孩子,都能成為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感受神話里天上掉禮物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