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為楊春英(右)傳授數紗技藝
文/圖 滿延后
第一次知道楊春英這個人,是在瀘溪縣圖書館的非遺文化廳,她的肖像畫被懸掛在大廳里的墻壁上。鏡框中的她:面容慈祥、笑容微露,額頭上纏著一條黑色的頭帕,頭帕前面最顯眼的位置繡著幾朵苗族地區常見的花紋圖案,下面則是關于她國家級數紗非遺傳承人的文字簡介。
后來在一次機緣巧合下,我有幸在一處數紗非遺文化的展覽臺上,認識了楊春英的二女兒向曉梅,經過一番了解,相互加了微信好友后,我便堅定了去采訪她的念頭。
2025年1月初的一天,按照事先的約定,我下午一點從白沙驅車出發,朝楊春英的住所——潭溪鎮潭溪社區趕去。開車從白沙到潭溪社區,大約40來分鐘的路程,沿319國道,歷經武溪沅江、洗溪峒河,一路上,盡管已是寒冬,但兩岸江水悠悠、青山如黛、綠意盎然、風景如畫。
楊春英的家坐落在潭溪社區峒河旁邊一處兩水交匯古樹參天的地方,是三間不起眼的小平房,周邊是豎立一排排竹竿圍起的一個小菜園,菜園里種有蘿卜、白菜、大蒜、芹菜等。早些年,她一直居住在潭溪下都村,后因老宅年久失修且交通不便,便搬到了鎮上。進屋落座后,楊春英向我介紹,她的娘家是瀘溪縣梁家潭人,13歲時,她便開始跟姑姑楊美香學習數紗(又名挑花)。23歲,嫁到潭溪下都村一戶向姓人家,后育有兩女,前夫去世后,改嫁了現在這個丈夫,并育有一女,她目前這個屋子,是她丈夫的宅基地。
楊春英出生于1950年,苗族人,盡管年逾古稀,但身體硬朗、聲音洪亮、思緒清晰、面容溫和、儀態大方。當談起自己與數紗的歷史淵源,她立馬來了興趣,表情似如沐春風之感。
她告訴我,自己的娘家在梁家潭燈油坪村,這是一個苗家山寨,當地婚嫁有一個習俗:未婚的女孩子,凡到了十四五歲的年齡,就得開始為自己的婚姻大事準備嫁妝,一般需要歷時三四年才能完成。從頭上戴的頭帕、胸前的圍裙、做客用的方巾,到床上的被褥鋪蓋、衣服枕頭、帳檐圍巾,以及為婚后小兒出生的各種穿戴,都得自己在婚前編織好美麗的花飾圖案。一個女孩子會不會數紗,數紗手藝的高低,直接反映了她的聰明才智與身價的高低。
當時,學會編織精致美麗的數紗用品,譬如,一塊頭帕、一條圍巾、一雙布鞋,既是美化生活穿戴的需要,又是苗家男女雙方婚前珍貴的定情物。楊春英當年出嫁前,在編織定情數紗各種物品時,可謂是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一針一線幾乎傾注了她的全部心血與情感。
談到自己早年數紗學藝的經歷,楊春英告訴我,自己的手藝是姑姑楊美香傳授的。姑姑是當年瀘溪八什坪梁家潭苗家地區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數紗女,經常有未婚女子在出嫁前,來向她討教陪嫁品上面的數紗工藝。在師徒授藝方面,她要求很嚴格,每件完成的數紗作品,如果因圖案中一朵花、一片葉子或一只小動物的一點點瑕疵,達不到她心中的完美程度,她一定會要求拆線,返工重數。
其實,數紗的制作過程,有一套嚴格的流程。從主題紋樣第一針開始,到一幅圖案最后的挑成,沒有任何花樣底稿的臨摹,針線蛇走龍游在布料表面行走,以布的紋路和紗的多少,數紗而繡,圖案花樣全憑你平時在腦海里的記憶與心中的感覺。數制成的圖案,表里現花,底面無花跡,圖案多呈幾何形狀,講究對稱美。
數紗技藝并不復雜,所需工具也十分簡單,一根繡花針、一把剪刀、一塊織布,以及五色絲線。但這門針線活兒,過程反復,講究疏經密緯,也叫經三緯四,即每一個十字針法都要跨越三根經線和四根緯線。一副花紋圖樣,經線與緯線按照精確的數量,交叉穿引、錯落有致,其間不能數錯一根紗,如果稍有不慎,就得重做,因此,在數紗的過程中,即使你是一個手藝嫻熟的老手藝人,也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謹慎。
楊春英還向我演示了數紗拿針的方法,即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鋼針,針尾用大拇指的指腹用暗力頂住。因為經年累月在從事數紗工藝,楊春英的指腹已經長出了厚厚的一層老繭,并且凹出一個小坑,剛好能頂住針尾。看到她拇指凹出的老繭,一股肅然起敬的欽佩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這真印證了那句老話: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嚴師出高徒,在姑姑當年的苛刻要求下,楊春英經過三年多時間的調教與打磨,加之她本人天資聰穎,悟性極高,勤學苦練,她后來的作品,也讓楊美香大為驚訝,欣喜萬分,直言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侄女的數紗手藝已經超過了自己。
采訪過程中,楊春英覺得自己方言太重且僅限口頭描述,我聽得也吃力,印象并不深刻具體,她立馬返回她的房間,從一個木箱子里面拿出來十多塊她以前數好的土布織錦,從中取出一塊白色的圍裙,讓她二女兒向曉梅在旁邊協助做翻譯,然后就數紗的流程一五一十向我娓娓道來。
她把這塊白色圍裙攤開放堂屋火塘的桌子上后,便指著這塊圍裙的花紋圖案,并告訴我:她數這塊圍裙的第一針是從圍裙的大蝴蝶花開始,數完了大蝴蝶花,再數螃蟹花,爾后,依次是菊花,壓襟,至最后的燈籠。然后,把中間這吊數完,再數兩邊。像這樣的一塊土布圍裙,按自己平時不緊不慢的數紗進度,工時大約需要半個月左右。
交談中,我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楊春英的作品皆十分注重對苗族傳統文化的弘揚與保護,她的每幅數紗作品中,幾乎都有湘西少數民族的文化與元素,其圖騰與花樣,也與大眾生活息息相關。這些織錦上面數出來的圖案既有遠古社會的遺風,也有對當下生活的再現,更有對盛世中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祝福與期待。
譬如,她的一幅完成于2021年的數紗作品《春耕圖》,這個來自大山深處的苗家阿妹,其作品上的圖案,從農夫,耕牛,犁軛,耕槃,犁耙,鋤頭……作品中每一件物品都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按照她的解釋:一株禾苗,長成稻子成熟后,谷穗脫粒進了糧倉,上了人們的餐桌;但稻草稈依然是個寶,把它晾曬干枯后,壘成草垛,十冬臘月,天寒地凍下雪的時候,耕牛不能外出覓食,這些稻草就是主人拿來喂養耕牛的主食。而耕牛又是農家寶,在農村機械耕田還未普及的時候,農村人犁田吃飯問題,一刻也離不開它。這幅數紗作品,深深地表達了她對家鄉土地的熱愛與感情。
在聊到過往數紗的歲月,楊春英直言,自己早年的數紗之路異常艱辛,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因為自己辛苦數紗出來的作品,銷售市場非常的狹小,市場價格與自己付出的心血也不相等。當時,家里幾個孩子又要讀書,窮困潦倒之際,曾經好幾次也想要放棄,可自己內心始終割舍不下。那些年,全憑她對數紗的感情才走到今天。而后來能成為瀘溪縣國家級數紗非遺傳承人,這中間還多虧了一位貴人,如果沒有他的發現、鼓勵、指點、信任與支持,自己不可能達到現在的高度。
楊春英口中的這位貴人,他的原名叫章長干,是中國工藝美術學會的會員,瀘溪縣前文化館的館員,也是一位非常有情懷有眼光且熱愛家鄉文化事業的人,他當時的主要職責是負責瀘溪民間文化藝術的挖掘、收集與整理,這其中也包括對一些民間優秀老藝人的保護與宣傳。
后來據章長干說,發現楊春英這個老藝人,是在一次機緣巧合下,當時正值全國工藝美術作品展覽會在鳳凰縣召開。章長干夸贊楊春英的數紗作品,技藝精湛、針腳規范、圖案細膩、布局完美,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一次他去到楊春英的家,看見兩間小木屋搖搖欲墜,了解到楊春英的兩個孩子因為無錢上學,都去了沿海城市打工,但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楊春英在農閑之余,依然在堅持傳統的數紗工藝,看到這一幕,章長干坦言:自己在欽佩之余,也非常感動,當場也不討價還價,花一百元錢買走了她的三幅作品。
當章長干返回鳳凰會場后,把自己從楊春英那里收購來的數紗織錦拿到大會現場展覽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她出神入化的手藝,完美無瑕的圖案,得到國家、省州級專家的一致好評。會后,章長干帶領一眾專家,來到潭溪鎮下都村楊春英的老家實地考察。大家看了楊春英現場的數紗技藝與眾多已經完成的作品后,都對這位老藝人的手藝交口稱贊,有人當場就自掏腰包購買了她家中所有貯存的數鈔作品。
從那以后,不斷有中央美術學院、中央民族大學、湖南師范大學等眾多高校學子,來楊春英家里取經學習數紗工藝,她也經常被州縣有關部門請到各地收徒授課。幾十年來,她數紗出來的作品多次入選國家級,省級、市州級的各種展覽與比賽,并屢屢獲得大獎。2018年,她獲評國家級數紗非遺傳承人。
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楊春英告訴我雖然苗族數紗早在2011年就列入了國家級非遺項目名錄,但和大多數非遺項目一樣,目前也受到了嚴峻的市場挑戰,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懂苗族文化的傳承人不多,因為市場小眾化,賺不了多少錢,年輕人不大愿意學;技藝邊緣化,創新意識不足,宣傳推廣亟待加強等。最后,楊春英表示:“作為瀘溪縣國家級數紗非遺傳承人,我的職責就是把數紗這門手藝發揚光大,讓更多的年輕人走近它,并愛上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