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吳軍
東風掠過老柳樹的梢頭,細枝上絨絨的芽苞便抖落夜露,在熹微的晨光里舒展出翡翠色的弧度。巷口豆腐坊蒸騰的熱氣裹著豆香漫過青磚墻,與遠處田野間升起的薄霧交融,在天際織就半透明的紗幔。這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
巷口剃頭匠的銅盆里盛滿了春水,剃刀在粗布上來回打磨,刃口映著新柳的嫩芽。老人們說龍抬頭要“剃龍頭”,舊歲的塵埃與陳年的晦氣便隨著碎發而簌簌落地。剃頭挑子旁的榆錢樹忽然搖落幾片去年的枯葉,打著旋兒跌進了熱氣騰騰的豆腐腦擔子,倒像是青龍掠過時遺落的鱗片。賣糖畫的老漢手腕輕抖,金黃的糖漿游龍般盤旋,須臾間凝成昂首的龍形,孩子們舉著糖龍追逐奔跑,驚起滿街斑鳩撲棱棱飛上老槐,新綻的槐芽恰似龍角初生的茸毛。
雨是忽然落下來的。細密如龍須一般拂過了青瓦,在石板上敲出《雨霖鈴》的古調。賣花擔子里的玉蘭吸飽了水汽,花瓣愈發瑩白如新磨的龍牙。穿藍布衫的婦人支起竹匾,將紅豆與糯米鋪成八卦圖樣,說是要引龍來食。蒸騰的熱氣里,我看見舊時農人向著東方設祭,金黃的黍米酒潑灑成蜿蜒的龍跡,祈愿的祝詞混著雨聲滲入春泥。龍從來不是云端縹緲的神物,它盤踞在農人開裂的掌紋里,游走于犁鏵翻開的新泥中,是浸著汗水的圖騰。
暮色漫過石橋時,河面忽然躍起了一尾紅鯉魚。漣漪蕩碎滿天星斗,恍若龍宮傾倒的明珠滾落人間。對岸祠堂的燭火次第亮起,老人們取出祖傳的龍燈,竹骨上泛黃的宣紙還留著光緒年間的鈐印。當燭火點亮龍睛的剎那,整條龍忽然活了似的,金鱗在夜風里簌簌作響。舞龍人赤腳踏著禹步,龍燈游過之處,沉睡的草木都蘇醒了呼吸。我忽然懂得了先民為何要在驚蟄前祭龍,那翻騰的金龍原是大地的魂魄,要趕在春雷炸響前喚醒所有蟄伏的生命。
夜深人靜時,城隍廟的老柏樹上懸著的銅鈴忽然自鳴。守夜人說是青龍巡游歸去的鑾鈴,我卻看見月光在琉璃瓦上流淌成銀河,瓦當上的螭吻吞食著星輝。此刻的龍已化作萬物:它是柳梢抽出的第一縷鵝黃,是凍土裂縫里冒出的新蕨,是學堂稚子描紅的“龍”字最后的一筆懸針,是繡娘銀針下將成未成的金鱗。百草權輿之夜,青龍正用胡須丈量春天的深度,用角杪丈量天宇的高度,而我們都是它鱗片里棲居的塵埃,在它抬頭時瞥見了永恒的天光。
鄰家老奶奶捧著盛滿紅豆的竹簸箕,赤豆朱砂似的在晨風里滾動,說是要煮“龍眼粥”。市集喧聲漸起時,我看見糖畫老人的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金黃的糖漿頃刻化作騰云駕霧的龍,鱗爪間還凝著晨露般晶瑩的光。
城郊的菜畦里,新韭已抽出了三寸嫩莖,紫根頂著晶亮的水珠。老農扶著曲轅犁翻開油黑的泥土,犁鏵過處,蟄伏的蚯蚓扭動著鉆回地心。田埂上散落的蓑衣還沾著去歲的稻殼,此刻卻被幾點鵝黃點亮,蒲公英搶在百花前綻開了第一朵笑顏。遠處的河灘里傳來了春水漫過青石的聲音,將月影揉碎成銀鱗,恍若游龍擺尾時濺起的光斑。
正午的日頭化開云翳,祠堂前的曬場鋪滿了金黃的玉米,老族長手持桃木劍在谷堆間舞動,劍穗翻飛似流云,口中念念有詞:“龍角抬,風雨順;龍須長,五谷香。”孩童們兜著滿衣擺的炒豆,脆響里混著清亮的笑,驚起梁間新歸的燕子。那黑羽掠過描金匾額時,我見門扉上褪色的秦瓊和尉遲敬德的畫像,眉眼間也似染了春色。
茶樓廊下的說書人將醒木一拍,驚堂木的余音震得紫砂壺嘴溢出碧色茶煙。“話說那青龍七宿自冬眠蘇醒,今夜便要自東方蒼龍角宿始現……”檐角的銅鈴忽地輕顫,穿堂風送來河畔搗衣聲,混著柳笛嗚咽,竟與說書人的沙啞嗓音合成某種古老韻調。茶客們捏著青瓷盞忘了飲,任春陽在盞中漾起漣漪,恍見盞底游動著墨色的龍紋。
城樓上飄起九連燈,赤紗罩里的燭火被春風撩得搖曳,宛如龍目半闔。放鳶的少年在河灘奔跑,素絹扎的蜈蚣風箏節節攀升,最后一顆金星跳上柳梢頭,那紙鳶便真似游入星河。對岸古寺傳來沉沉的鐘聲,驚起蘆葦叢中棲息的夜鷺,雪羽掠過水面時,倒影中的龍形燈影碎成滿河星子。
我沿著青石巷徐行,誰家的窗欞漏出了艾草的熏香?新焙的茯苓餅甜香裹著椒鹽氣息,木格窗上剪紙龍影隨燭光躍動。轉角遇見了賣花擔,水仙尚裹著泥,玉蘭已綻開雪瓣,賣花女鬢角別著嫩黃菜花,說是“戴龍華”。忽聞深巷傳來了三弦的清音,穿花度柳而來,弦聲里似有蟄龍翻身時鱗甲摩擦的窸窣。
夜色濃時我獨坐庭院,紫砂壺嘴裊裊茶煙勾畫著無形龍紋。仰望東方七宿漸次明亮,角宿兩點青光恰似龍睛初睜。風過竹叢,新筍破土的微響混著遠山溪澗潺潺,恍惚間天地化作一張桐木琴,春風是游走的琴軫,奏響二十四番花信風。檐下燕巢傳來雛鳥夢囈,而北斗勺柄已悄悄轉向卯位。
此夜千家檐角垂紅,萬戶爐香縈梁,龍抬頭何止是星移物換,更是鐫刻在黃歷上的古老諾言,當青龍再度盤踞東方,犁鏵必將喚醒沉睡的泥土,種子終將穿透黑暗,而所有蟄伏的希望,都會在某個晨露未晞的黎明,與柳芽一同舒展成春天的新綠。
二月二那天清早的晨光初露時,我望見東方天際游動著青靄。溪畔老柳的枝椏上,露珠兒凝成串串瓔珞,垂落在早開的杏花里。檐角風鈴叮咚,恍若驚醒了蟄伏的龍鱗,在料峭春寒中舒展開冰裂的紋路。
農人扛著犁鏵走過田埂,腳下的土地正汩汩沁出暖意。祖父說,地脈里奔涌的春水是龍吐出的氣息,蟄蟲驚動的剎那,龍角便挑破了穹蒼。我總愛伏在井沿傾聽,青石苔痕斑駁處,確乎傳來了遠古的吟嘯。那是應龍拍打尾翼卷起云濤,是燭龍銜著火精巡游八荒,更是先民們把犁頭磨成彎月的形狀,在龜甲上刻下甲骨文的“龍”字,讓雨水滲進龜裂的紋路。
田野盡頭忽然傳來了嗩吶聲。祭龍神的隊伍擎著柏枝扎就的龍首,金箔在陽光下粼粼生輝。鼓點踩著《雨順風調》的古調,農婦們挎著柳條籃,將炒熟的黃豆撒向壟溝。豆粒蹦跳著滲入泥土,仿佛龍嘴里吐出的金珠。這讓我想起《齊民要術》里記載的“引龍回”,先民們用灶灰描畫弓矢,原是向司雨的龍神獻上最樸素的祝禱。
母親端出了龍須面,銀絲在青瓷碗里盤成云霧,澆頭是早春的薺菜與冬筍。母親說二月二要吃“龍食”,牙齒咬斷面條的脆響,便是驚蟄的雷聲。檐下的燕子呢喃著在修補舊巢,我突然懂得了《荊楚歲時記》中“社日停針線”的深意,那些穿梭的彩線,何嘗不是人間向蒼穹拋出的絲絳,要縛住游龍馱來甘霖?
遠天的云朵化作蜿蜒的剪影,放河燈的老人將蓮燈輕輕推入河流,燭火明滅如龍目開闔。水波載著點點星芒,流向《山海經》里禺彊居住的北海,流向青銅鼎上蟠虺紋的縫隙,流向敦煌壁畫中飛天纏繞的飄帶。此刻的我分明看見,古老的東方巨龍從未沉睡,它在二十四節氣的輪回中蘇醒,在犁鏵翻開的新泥里翻身,在孩子們仰望風箏的笑靨中昂首。
春夜的細雨悄然落下,瓦當上的貔貅吞吐雨絲,石階縫隙鉆出嫩綠的龍葵。明朝推窗,該看見漫山遍野的龍膽花了吧?那些藍紫色的鈴鐺,正在搖響整個春天的清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