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躺在歲月長河的車輪渡,把山里的生活接引到紅塵山外。 王健林 攝

王明富用扳手扳緊跳板繩,時光仿佛在此凝固。 方君才 攝

拉棒的凹口記錄著時光的印記。 舒冰 攝

船工長滿老繭的大手,是與風浪搏擊的勛章。 方君才 攝

長潭河上的船工,渡人渡己也在渡生活。 方君才 攝

藍天、白云和大山倒映在清澈的長潭河水里。 方君才 攝
方君才 陳慧 方志乾
一入夜,長潭河更有力道,“嘩嘩”沖撞怪石嶙峋的峽谷,一只孤鶩在草澗鳴叫,渡口顯得更加曠然。
王明富又做夢了,夢見三十七年前,和工友修涂乍公路,點燃最后一處炮眼時,想跑怎么也跑不動。他大汗淋漓地醒來,低矮的船工宿舍仿佛還殘留夢里導火索未散的煙塵,也不曉得四兒一個人在家害怕不害怕。不遠處,涂乍特大橋工地燈影幢幢,這讓王明富產生了一些不真實感。到底是五十九歲的人,上了年紀,瞌睡淺。他起身披一件單衣,抬頭望天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訴那艘躺在河面的“魔力卡鐵號”車渡輪:“星無光,月有暈,明兒是個好天氣。”
河這頭是水銀,河那頭是涂乍。
一條幽深的長潭河將隔岸相望的村莊生生阻斷,它又纏繞在涂乍、綠綠、新民、印山、尖巖、葫蘆寨無數土家苗鄉邊緣,把山里的日子接入紅塵山外。
千百年,生活在大山里的百姓要去保靖縣城趕集,除了翻山越嶺沿苗疆邊墻腳下的騾馬道艱難跋涉,還要從百十丈懸崖上,順著人工鑿出來的巖頭路小心翼翼地下到谷底,由一艘舴艋舟接了去。一來一往,耗去一天光景不說,也不曉得要磨破多少雙草鞋!直到一九八六年,第一艘車渡輪下了水,一輛冒著煙的拖拉機被拉向河對岸,這才縮短了人們的出行時間。
第二年春天,二十出頭的王明富繞山繞水來到涂乍修路,想多掙些錢,起間瓦屋成個家。剛下渡口,只見一根拇指粗的鋼索飛越湍流,架在瀑水飛濺的峭壁兩岸,那渡輪就串在鋼索上,像一只巨大的紙鳶,飄來蕩去。
“床(船)老板兒,開床(船)啰!”王明富朝著對岸扯一嗓子,整個河灣蕩開了“開床啰、開床啰”的吆喝聲。王明富是百里開外的馬王溝人,湘西村寨多半“三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然而,馬王溝和涂乍坡上的土家人日常發音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二者皆是將前鼻音和后鼻音對換了個調。把“船”說成“床”,把“羊”說成“鹽”,是他們盛放在母語中最動聽的音色。
從小就在河邊走,
江河和我并無仇。
行船不怕風浪急,
我把大浪當馬騎……
船老大也不著急,唱著山歌,手握八十公分長短的木棒,不緊不慢將一端凹口卡進鋼索,向后繃緊身子,偌大的渡輪緩緩向對岸駛去。
春雨初歇,那年碉樓下的野櫻花潔白如雪,被一陣暄風搖得花枝亂墜。濕漉漉的花瓣掉在王明富抖動的臂膀上,落在他掄起一圈弧線的鐵錘上。當然,在涂乍不止遇見野櫻花,這個年輕的外鄉人還遇見了一生都在牽腸掛肚的四兒。
四兒叫向琴蘭,是四姐妹中的老幺,長著一雙好看的眼睛,水汪汪,亮閃閃,像山間的月。小時候,打針神經受損,她只能拄著拐杖才可以在集市勉強行走。能寫會算的父親去世后,剛滿二十歲的四兒被安排在涂乍供銷社當售貨員,坐在父親曾經坐過的柜臺后面,賣煙賣酒也賣布匹。
王明富是在供銷社買煙認識四兒的。他看上了她,一眼就是一輩子。木訥老實的王明富哄不來女孩子,每天往供銷社跑兩趟,早上出工買一包煙,晚上放工也買一包煙。香煙是湘西州民族卷煙廠出品的“節約”,一角五分錢一包,天晴落雨,從不間斷。
四兒好奇,故意逗他,涂乍乖不乖?王明富局促地用腳后跟摩擦地面,看了她一眼急忙低頭說,乖,然后跟偷了別人東西似地飛快跑開,身后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四兒過不了河,沒見過那渡輪,是怎樣一索一索、一寸一寸,將船上的人、車、牲畜和百貨拉到渡口。四兒想看山外的世界,直到兩個人相好以后,王明富背著她爬到坡頂,她才看到河面的風景。雄鷹聽過他們的悄悄話,野櫻花聽過他們的悄悄話,長潭河聽過他們的悄悄話……
“走不了路哩。”
“做你的雙拐。”
“馬王溝太遠。”
“到涂乍修個屋。”
“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
“砍個豬腿,請隔壁二叔。”
王明富一遍一遍回憶,回憶修過的路,拉過的渡,歡喜了一輩子的人,他的嘴角浮起笑容。
時間太快,像那年春天,不禁數,一數就是三十七年。出門的時候,父親要他買十斤谷種,囑咐早早回家捂種催芽。谷種帶了回去,他人沒回去。馬王溝的稻子熟了一茬一茬,兩個女兒一個接著一個出生在了涂乍。
“明富,報名上船拉渡去!”二零零八年,長潭河上第一批船工結束了風里來雨里去的渡工生涯,宋友明、龍聞、涂興三人叩開王明富家的大門。
王明富默不作聲,將下巴擱在木桌。
“你石頭扔得遠,都扔得過河。一身好力氣……要好生養我們涂乍的女人哩!”
“嗯,去,那就去。”
拉渡。拉渡。這一拉,就拉去了滿河的雪雨風霜。
河床不寬,一百來米的樣子,一來一去怎么也要耗上半個小時。船工們天晴拉渡,下雨拉渡,拉到太陽升,拉到月亮落……透過船工老繭掩映的掌紋,方寸之間堆積得是山,是水,是他們一生的經緯。
長潭河濁浪翻滾,怒吼向前。
一切仿佛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變。那渡輪變了,換成了8米×20米的大船。溫度沒變,夏天甲板68攝氏度,烤得熟腳底板。冬天零下4攝氏度,凍得耳朵生疼;來來往往的人群變了,年輕的變老了,老的不見了。價格沒變,機動車10元,摩托車5元,人和牲畜不要錢;長潭河變了,兩岸架設了大橋,天塹變通途。可規矩沒變,逢場天早上三四點開渡,天麻黑關渡。寨上有紅白喜事,開渡時間順延……
往年車稀路少,拉渡所得養家有余;如今車多路暢,收入卻是捉襟見肘。四個船工只得兩班一輪,各人拉各人的風雨,各人渡各人的日子。船纜向后滑動,渡輪向前行駛,這是長潭河船工的宿命,他們與一條大河在一起,與一艘渡輪在一起,與一只水鳥在一起,渡著這人間的光陰。
轉眼間,大女兒嫁到湘西更大的一條河流那里去了。那條河叫沅江,那座城叫瀘溪。王明富心痛,也不看女兒,卻哽咽地對河水說:“長潭河是面照鏡,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你對它笑,它才對你笑喲。”話沒說完,就跳下船頭,一邊擰跳板繩,一邊用粗大的手掌抹流到嘴角的淚,越抹越多……遠去的嗩吶,把一河長潭水都吹皺了。那有什么辦法,四兒心里更苦。
小女兒考取博士,到更遠的一條大江那里去了。那條江叫長江,那座城叫武漢。“爹,我放心不下你跟娘。”小女兒噙淚低頭。“怎么能低頭呢,你曾被爹舉過頭頂!”王明富碎碎叨叨拉那渡上的鋼索,不落忍,將頭偏在一邊,紅著眼和小女兒說,“記住嗷,種子是從涂乍飄來的。”
每個人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河流,王明富的那條河叫長潭河,趟過去,叫過渡;趟過來,叫回家。每次回家,四兒嘆氣,王明富不出一聲,他懂,她想那個嫁出去的孩子。都說女娃子是油麻籽,落到哪里就在那里生長。可四兒腳不好,交通不方便,她去不了更遠的地方,去看一眼她那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大女兒,她恨她的腳,恨隔斷母女的涂乍渡。
這不長不短的長潭河,要用大半生去擺渡。
“我女人要臨產了!”那年,一場冰凍,將長潭河遠遠近近的村莊凍住了,村里一個孕婦即將分娩。大雪封山,也封渡口。車輛無法通行,王明富和龍聞、涂興、宋友明在冰天雪地的公路分頭奔向渡口,要搶在用板車搭建的臨時“救護車”抵達渡口之前,點燃一堆火,去融化船纜上的冰凌,才能將那渡輪拉得到河對岸。拉棒穿過鋼索,四個人一齊后仰,足弓發力蹬甲板的冰層,用膝上磕磕絆絆留下的傷口和淤青,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哇哇”啼哭的聲音是對他們寂寥生活的最大慰藉。
王明富走向泊在水面孤零零的渡輪,拿著一塊抹布,一遍一遍擦著輪盤,像在擦拭往事。
船工渡山,渡水,也渡枯黃凋零的落葉。
半夜一個電話,值班船工就得守在渡口,等從醫院趕來的救護車碾過跳板,一個垂暮的老人躺在車內,將氧氣緩緩吸進胸腔,又將一口濁氣重重呼了出來,好在,上了渡船,聽到了熟悉的浪濤……時光慢了下來,藥水滴入靜脈的聲音,連同大船一起被“吱嘎吱嘎”的鋼索往對岸拉去。那山,那水,那船,漸次沉寂,如同倒放一場默片,讓人回到了混沌初開。
又是一年四月,野櫻花漫山遍野,碉樓對面的涂乍特大橋工地動土施工。
“四兒,動工了,大橋動工了!以后過河只要一分鐘。”王明富像個孩子奔向家。
“等通車了我就去看大女去,把她接過來住。”向琴蘭憐愛地看著王明富,三十多年前那個來涂乍修路的憨厚的小伙子,他現在就是一個慈祥碎嘴快要退休的老船工,但又像船上的鋼索,有一些倔強,有一些隱忍。
“橋通了,就不背你過渡了。”
“我胖了,你背不動了。”
“橋通了,我六十歲,退休了。”
“千趟萬趟,拉不動了,該停航了。”
天色微亮,噴薄而出的日頭躍出山脊梁。這一夜沒回家,四兒的腳沒人捂,又要涼透了。王明富想著,從口袋摸摸索索了老半天,終于摸到一撮煙絲,卷了半晌,才點燃。這煙絲烈,他抽了兩口,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煙霧升騰中,王明富想起那年修公路點燃導火索的時候,發現最后一處炮眼沒有響,正要上前排炮,山腰的巖石突然就炸開了……
“四兒待我真好,那草藥也好,貼上去,好清涼、好清涼,兩天的時間,傷口就結了痂。”王明富咧著嘴笑,臉上的皺褶就像河面的波紋,慢慢暈開,一直蕩漾到那艘叫做“魔力卡鐵號”的渡輪旁。
這是嶄新的一天,王明富迎來大清早的第一批乘客。
“爺爺,爺爺,這船為什么叫魔力卡鐵?”那年大雪天在娘肚子里和船工們一起過渡的孩子,雀躍地拉著王明富浸透汗水的衣擺。“魔力卡鐵是土家族傳說中的大英雄,你看那橋,它也是魔力卡鐵!”王明富慢慢拉動船纜,車渡輪緩緩靠向河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