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吳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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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在湘西苗寨長大的“鄉里伢兒”,我打小就十分向往高大上的“技術控”。
然而這些年來,我見多了民俗展演里浮夸的全息投影、刺眼的LED燈墻,總覺得那些閃爍的電子屏像給古陶器刷了層金漆——亮是亮了,魂卻丟了——于是,我又對“科技+非遺”的套路提法暗懷警惕。
直到看完舞劇《二十四時舞》,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3月29日,廈門首演,謝幕時,觀眾以超長掌聲激勵舞者,我卻盯著舞臺上空那輪漸隱的月亮投影發呆。它剛剛從實體月蛻變成光暈,把苗族“日月同輝”的古老宇宙觀,化作了連三歲孩童都能看懂的視覺詩。
原來真正的科技賦能,不是給文化披上金屬外殼,而是給它的魂魄裝上擴音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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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說那面“會呼吸的鼓”。
小時候,我在許多苗寨見過,當“巴代雄”(苗祭司)敲響苗鼓時,整個山谷都在震顫。可后來搬到劇場、景區里的苗鼓,往往只剩咚咚的節奏,失了山野的魂。我以為,定是我的小時記憶發生某種錯覺,就如同至今仍覺得小時候的筍炒肉比現在更好吃一樣。
然而《二十四時舞》偏把12面銅鼓裝上了壓力傳感器——鼓槌砸得越狠,穹頂數控燈便爆出越熾烈的光。當“驚蟄”篇章的演員赤膊擊鼓,燈光如雷暴般在劇場炸裂,我忽然想起一位爺輩老人的話:“苗鼓不是樂器,是跟天地說話的舌頭。”
這哪里是聲光電的簡單疊加?分明是用科技解開了苗鼓的基因密碼;那些隨節奏明滅的光束,把“擊鼓通神”的玄妙,翻譯成了現代人能聽懂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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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我鼻酸的,是藏在機械臺板里的土地哲學。
“芒種”章節里,400平方米舞臺突然化作波浪起伏的稻海。演員俯身插秧時臺面沉降,躍起收割時臺面抬升,機械與人體精準咬合,像極了苗家諺語“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舞臺版。升降機臺的金屬骨架在暗處沉默運轉,觀眾看見的只有金稻破土的壯美——這讓我想起苗繡娘的手,銀針在布帛背面穿梭千回,正面只留一朵帶露的花。
導演李世博說這是“會呼吸的舞臺”。要我說,這恰如給土地安了心跳監測儀。當臺板托著稻浪涌向觀眾席時,前排妹子伸手去接根本不存在的谷粒,這個動作比任何學術論文都更能說明:科技,終于學會給文化當配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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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擔心科技會消解非遺的本真。
看看那些AR眼鏡掃描海報就能跳轉的苗繡數字博物館,聽聽被AI調過光效的“哭嫁歌”如何在00后觀眾中引發共情——當鋼火燒龍的硝煙散盡,當老巴代們的皺紋凋零,或許正是這些“隱形的科技之手”,能讓我們的孩子依然觸摸到文明的溫度。
深圳場有個細節:苗族少女甩袖的軌跡被運動捕捉系統轉化成動態苗繡,在紗幕綻開時,后排程序員小哥突然嘀咕:“這不就是活著的二維碼?”他未必知道破線繡的十八種針法,但那一刻,千年紋樣以數據流的形式,流進了數字原住民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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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場時撞見舞美組的工程師,他正貓腰調試月相投影儀。“苗族古歌里說‘月亮睡著太陽醒’,我們改了三版程序才讓月相漸變夠柔順。”他擦著汗笑,“不能讓科技感搶戲啊。”
這話讓我想起湘西的蠟染匠人——他們總把最精妙的冰紋藏在布料褶皺里。或許真正的文化科技融合,就該像《二十四時舞》這樣:數控燈光是藏在苗鼓里的心跳,升降機臺是土地無聲的嘆息,而所有算法與代碼,最終都隱退成夜幕里的星子,只為照亮那件流淌了千年的苗衣。
所以,我要為這些“消失的科技”點贊。它們沒有喧囂地宣告未來已來,只是默默俯下身,把耳朵貼在苗山的土地上——聽古老的心跳,如何在這個時代繼續轟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