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鋒擅長將民間美術的質樸元素與現代創作理念深度融合,在剪紙、刺繡等傳統工藝的紋樣中提煉抽象美學,讓古老技藝在當代畫布上新生。

徐鋒作品在古典與先鋒的碰撞中實現超越。

徐鋒的寫生作品則以細膩筆觸捕捉生活肌理,讓日常場景成為藝術敘事的生動注腳。

徐鋒版畫《百獅會》底版。他以原始粗獷的筆觸與純粹的色彩張力,對傳統民俗進行現代性詮釋。
文/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吳剛 圖/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人類文明演進到今天,在“理性崇拜”無處不在的推動下,現代性浪潮裹挾著人工智能呼嘯而來,迅猛稀釋古老文明的底色、消磨文化基因的記載,在一切領域特別是文學藝術領域制造無數的不確定性,在人心中模糊了這個世界的樣子。而徐鋒,一位湘西畫家,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為文明本來的靈魂樣式進行顯影。
在效率和拙質之間,他選擇了拙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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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鋒的工作室里,有一卷未完成的巨幅苗畫,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攤開。
我從未向徐鋒以及相熟的藝術家討要過作品,感覺跟問人討錢一樣,實在開不了口,卑微的自尊心受不了。但說實話,我對他這幅苗畫,真心有些覬覦——因為我是苗族,我能從這幅苗畫里,看到了我以為的苗族的樣子。
在我看來,這幅畫主要有兩個特點。
一是“萬物有臉”。畫上的花鳥蟲魚,皆有人的面孔,且空間解構、幾何扭曲,就像和畢加索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妥妥的“異界風”。
什么,你說苗族是信仰萬物有靈的民族——那沒事了。
二是“高度抽象”。畫面上有故事、有細節,唯獨沒有場景,每一個局部裁剪下來,都能單獨成為一幅作品,特別像是“剪紙”作品。
什么,你說苗畫本來就是繡苗繡的底樣——那沒事了。
瞧,徐鋒就這樣,粗暴地撕破了那些“文旅敘事”的空間,直達本質和真相,從世俗角度來看,明顯沒讀好“商業互吹”的練達文章,可以直斥為“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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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徐鋒不僅“迂腐”,簡直還“木訥”。比如說,你問他有什么“藝術主張”或“價值偏好”,他直接回答你——沒有。
他似乎確實沒有。因為從認識他起,我見過他太多風格和內涵的作品:一陣子,他沉迷速寫,背個畫夾穿雙解放鞋就離家出走,肉身丈量臘爾山半個月,蓄一圈拉碴大胡子、帶幾百張速寫稿回來,然而往箱子里一扔,出門跟朋友喝酒——按斤算的那種;一陣子,他畫和尚,憋在工作室半個月不出門,蓄一圈拉碴大胡子、畫幾百張只有紅黑二色的“平形腦殼”的和尚,然后往箱子里一扔,出門見人,不喝酒,已經戒了;一陣子,他玩連環畫,先閉門讀書半個月,再花半個月完成幾百頁高質量插圖,出門,將拉碴大胡子剃掉。
不刻意,順著認知前行,喜歡什么,就研究什么,就描繪表達什么。
也許在他看來,藝術不應是被定義的標簽,而應是自由流淌的生命之河,只有擺脫外在框架和復雜價值考量的束縛,才能真正觸及文明的內核。
這讓我聯想到海德格爾所說的“藝術讓存在者的存在得以顯現”,徐鋒正是通過這種“跳脫”的創作方式,讓楚巫文化、佛教哲學、原始藝術、現代文化等多元文明元素,在畫布上自然融合,形成了獨一無二的藝術語言。他的創作過程,是對藝術自主性的堅守,也是對現代藝術功利化、虛無化、同質化傾向的無聲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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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一個畫界外行的旁觀者角度看,徐鋒的畫,很硬。
他畫的湘西儺戲,充滿了原始的野性,獰厲的儺面具,被他解構成存在主義的視覺符碼,帶給人極度緊致的強烈沖擊。
他畫的湘西巫事,飄忽的墨線將苗族“魂歸祖靈”的生死觀,轉化為尼采式的“永恒輪回”——亡魂在墨色中跋涉,顯影如人類在存在荒原上的集體游蕩。
他畫的紅衣和尚,袈裟邋遢,眉眼孤清,光頭如臺,紅是楚巫的血性顯影,黑是禪宗的空性定影,最終在“色即是空”的顯影液中,顯影出原始崇拜與哲學思辨的雙重曝光。
他畫的湘西風俗,被其自稱為“鬼畫桃符”——那些灼目的赭紅線條,實為對寧夏賀蘭山巖畫、法國拉斯科洞窟壁畫等全球原始藝術的呼應——用跨文明的血色,灼燒消費主義的虛無,顯影為對捍衛生命尊嚴的無聲誓詞。
他畫的湘西速寫,更像一本“咒語集”,記錄著火塘邊的巫歌、雷公山祭的儀軌,存儲著即將消逝的靈性密碼,這種田野調查式的創作方式,與本雅明筆下的“靈韻”概念不謀而合。
他畫的連環畫冊,徘徊著“意”的幽靈,在《神雕俠侶》《小鱔魚歷險記》《腦筋急轉彎》的文本間絲滑地流動。
并非廣為人知的是,徐鋒在“業余畫家”之外還有個“專業教師”的正式職業,他曾將湘西銼花、泥塑、草編等民間藝術引入課堂,曾主持國家級課題“蒲公英行動”,主編《兒童手工實驗課程》,參與編寫教育部《民間美術》教材,在“國培計劃”中主講《民間美術資源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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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徐鋒其實是有價值主張的,或許他就是想以根性表達的方式,在廢墟暗影尚未完全籠罩的危險時刻,拾起散落在地的文明瓦片,試圖重建某個充滿了人性幼稚的圣殿。
現實的悖論在于,他選擇用“顯影術”還原文化的本真,不過是想將沈從文的詩意、黃永玉的戲謔裂變成更直觀的武器,直刺文明危機的核心命題——存在性消解。
所以,當《百獅會》版畫中獅鬃卷曲成苗族“窩妥紋”(螺旋宇宙觀),他證偽了“傳統—現代”的二元對立,最地域的符號,在他的筆下蛻變為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造影。
所以,當非遺工坊里的孩童用稻草編織“龍鱗紋”時,他蹲身托起歪扭的鳥形編,告訴孩子“稻草沾過土地魂,手暖了它,草就肯講故事”,將靈性的文明基因,以影子敘事的方式,植入后現代的新宿主體內。
我相信他的堅守,不會是,一個人在戰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