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泠
瀘溪,位于湖南省西部,沅水中游,素有“湘西沅水明珠”之稱,還因空氣中含有豐富的負氧離子,被譽為中國最年輕的“氧吧城”。太多的桂冠戴在它頭上,真正打動我的,卻是流淌在它肌理之間的大河,這大河,不光有沅水,還有一條隱秘而偉大的河流,千年不涸,生生不息。
多年前,讀沈從文先生的文字,瀘溪在我腦中日漸鮮活生動,對沅水的好奇與向往也一天比一天濃厚,它是怎樣的一條河呢?它的流水是清還是濁呢?那些險灘果真那么湍急洶涌么?什么時候,我才能去往這片神奇的土地,去領略、感受它的樸素與靈動?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去年十月的一天,我隨作協一幫友人來到瀘溪,瀘溪縣城白沙躺在沅水彎彎的環抱之中,我可以盡情親近它,沾染它古老水韻滋潤的靈性,讓自己的身心從此多些靈氣,變得輕盈,敏捷。
喝過爽口的酸梅茶,天色已晚,我們邁步走上街頭,準備夜游瀘溪。甜甜的桂花香浮在清新的空氣里,不時鉆入鼻孔,時而淺淡,時而濃烈,如影隨形。家鄉小城,桂花謝幕已有些時日,而此地,隔不了幾步,便長一棵茂盛的桂花樹,細碎的花朵綻放在枝葉間,緊湊而熱鬧,如同繁星,在幽幽的暗夜閃閃爍爍。
我看見沅水了!
我曾以為他是脾氣火暴的漢子,不料,歲月更迭,滄海桑田,他收斂了,沉淀了,好似陷入沉思的哲人,靜默而深沉。邁步河畔的十里畫壁,“干凈”“安靜”“清爽”之類的字詞不斷躍出我們的口唇,大家都在驚嘆瀘溪的恬淡從容氣質,我卻不知我們的到來是否打擾了他的清靜。好在,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璀璨的燈光秀已拉開序幕。精心設計的燈光投射在對岸連綿的山體上,生出淺淺的湖藍薄霧,似有若無,仙氣裊裊。不時有透亮的大魚、跋涉的“行者”閃現于夜空中。虛幻與真實,你來我往,腳下卻憑空多出幾許輕俏。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筆直豎立的一束光,小小的,卻耀眼奪目,似蠟燭的火苗跳躍,驅散周邊的黑暗;又像一座燈塔,給遠航歸來的人以希望,以溫暖。我驚訝地問,那是什么呀?友人告訴我,橘頌塔啊。他仔細解釋,此“橘”非彼“桔”,專為紀念屈原而建,橘頌塔取自他流放此地時寫的名篇《橘頌》。我的心悄悄跳了一下,此前,我在別處也遇見兩回橘頌了。
最初,是在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里,譯者把女主人公的名字翻譯成“橘頌”,不知怎么,第一眼起,我便對這兩個字生出微妙的歡喜,沒有理由,純粹而真摯。我也揣摩過譯者為何要把人物名字譯作這倆字,并長長久久記住了橘頌。后來,我又讀到張煒老師的小說《橘頌》,它成了一只貓,聰慧溫順,知心懂情,能撫慰人的無窮孤獨。我想,它撩動我的心弦,必定有緣由。也許,不管人和事,當他們在你的心頭劃下第一道印痕時,你們之間的緣分便開始了,他們將以不可思議的氣度出現在你的生命里。在瀘溪,我果真與橘頌相遇了,她化作一座塔默默迎接我。
一步一步往前走,橘頌的身影高大起來,塔上燈火通明,明亮的塔身倒映江中,沅水的每一顆水滴里便都有了一個瑰麗的橘頌,整條江金光四射,熠熠生輝。橘頌所在的地方叫屈望村,瀘溪人年年歲歲都在盼望屈原,守望屈原。多么美麗的等待!沅水無言流過瀘溪,守護著這等不到歸期的翹盼。我想,也許正是瀘溪重情重義,屈原才能寫出《橘頌》,又因為沅水滔滔流淌,《橘頌》才能隨它流進世人的心間。天下之大,唯有瀘溪的沅水里翻涌著《橘頌》, 澎湃著文人的氣節與胸襟,“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心念及此,眼前的沅水不再瘦削,變得豐盈壯闊,浩浩蕩蕩,一路奔騰。
我又想起沈從文先生,當年沿沅水逆流而上,他拾取了瀘溪多少奇珍異寶,才成就了那般率真溫厚?
翌日,晨嵐散去,我佇立在濕潤清朗的沅水岸邊,越過寬廣的水面遠眺,對面,是那塊先生停駐過,后來與無數人邂逅的“箱子巖”。我不免微微恍惚迷瞪,原來,它是如此模樣,好像一點都不似我腦中曾勾勒過的樣貌,又仿佛就以眼前的形象深潛于我記憶的浪潮之中,潮水褪去,它陡然呈現,那么清晰,那么平靜。
拉近手機鏡頭,我看見被大自然用巨斧劈削得整齊的巖壁下有一處幽深的洞穴,想起很多年前,有美麗的龍船自那洞窟中拖出,激蕩一江清波;又想起先生在那洞窟前回望時光,追問歷史,我感慨,彼時的先生必定不能料到時移事遷,水路會被陸路取代,舟船換成汽車,瀘溪發生了巨大變化,不變的是江面仍然波光粼粼,巋然不動的巖石在清風中沉默。當繁華喧囂隱于煙塵后,流經瀘溪的沅水分外淡定超脫,生命的修煉莫過于此,歷喧嘩而不騷動,經清冷而不消沉,安守心神。
掌聲響起,陪同我們的瀘溪作協的師友熱情講述先生與箱子巖的故事,還原當年的場景。友人們興致高漲,手機咔嚓咔嚓,大合影,然后各自擺出pose,流連于河岸搖曳的野花叢中,期待以這種方式與先生同框,與這條河流相依。相比在他人的視線里太多關注和表露自己,我更愿意傾心周邊廣闊、新奇的世界。于是,避到一旁,走向灘涂,想要盡可能靠近箱子巖,似乎這樣便能與沅水相融,便能縮短與先生的距離。我給箱子巖拍了一張特寫,從我的角度,我的視野,從此,它只獨屬于我。想來,人心多有貪婪,世事繁復紛多,而有些人,卻期盼擁有唯一。
回到馬路上,一戶人家屋前的一棵柿子樹勾住我的眼神。它的葉片已經掉光,黑褐色的枝干伸展開來,利利索索,探向路側的一條枝上還墜著三顆柿子,圓圓溜溜,橙黃明媚,飽滿水潤,是我尤為青睞的色彩與姿態,家鄉鮮見柿樹,更鮮見掛在樹上的柿子。我欣喜地舉起手機,能留住它們的倩影,愿心已足。孰料,身邊的一位瀘溪作協友人,大步上前,哧一聲,摘了一顆柿子,轉眼,送至我手中。我吃了一驚,不經同意,摘人家果子,戶主會怪罪的。沒事,鄉里果樹多,果子也多,想吃,摘來就是。友人笑呵呵。
托住柿子,我的掌心沉甸甸,感覺托住的不僅僅是一顆柿子,還有瀘溪人的豪爽慷慨與率性豁達。若沒有它,這世上何來那么多不朽的詩篇與文章?它們化作另一條大河,滾滾流過瀘溪的大地,無比深邃,無比寥廓。
這是一條文學之河,一代又一代瀘溪人在這條大河里搏擊風浪,沉潛起伏,生機勃勃。自佳書香苑便是這河里的小島,可以供人休憩,積蓄力量,逐浪而行。
此前,我沒聽說過侯自佳先生的大名,也沒有讀過他的作品,這話絕無輕慢之心,而是我孤陋寡聞,世間每種相遇,都需要機緣。但跨進自佳書香苑,環繞我的不是疏遠與隔離,一種深沉的敬重、真切的感動瞬間擊中了我。書苑不大,四面墻上掛滿書畫作品,玻璃櫥里陳列著精心保存的侯自佳先生的手寫稿、信札,還有他浸染歲月痕跡的泛黃的出版書籍,一樓廳堂正對大門的角落里,擺著一張窄窄的供桌,我這才明白,侯自佳先生已然去世。
同行的瀘溪作協友人點燃三支香,又燒了三夾紙錢,對著他的遺像深深彎下腰。煙霧繚繞,我驚問,你們每次來都要祭拜他么?她淡然回答,當然,就像去鳳凰要拜祭沈從文先生,在瀘溪,我們拜祭侯先生。說著,她又招呼同行的兩位《團結報》的小記者也來給侯先生上香。我只覺震撼,這不是迷信,而是一個莊嚴的儀式。我相信,在煙火熏陶中,文學的傳承與信仰已交接融匯,他們幼小的心靈里已奔涌著一條大河,碧波萬頃,綿綿不絕。
從屈原到沈先生,再到侯先生,然后到孩子們,這條河跨越了多少光陰?蕩滌了多少塵埃?可是,不管遇到再多暗礁、阻礙,它從前、現在都不曾枯竭、斷流,它不慌不忙,氣定神閑流向遠方,流向未來。我也恭恭敬敬給侯自佳先生上了三炷香,這不光是對逝者的懷念,也表達了一位文學后輩對前輩的諄諄敬意,還有他對文學的虔誠與追逐。
時間太短,瀘溪太廣,我們步履匆匆,探訪瀘溪多處景點——金庸先生筆下的鐵掌峰,在沅水上壁立千仞;青蓮世第書架上的一部部大部頭,似膠水黏住我的目光,好多我還沒讀過啊;湘西版畫院墻上懸掛的“翠翠”肖像,我琢磨不出畫家用怎樣的技巧才勾畫出她身上復雜苗飾的陰影……匆忙的相逢,淺淡的瞥見,怎么能深入觸及它們的精髓與靈魂呢?我不無遺憾,但又倍感欣慰。許許多多的小細節里,都藏著瀘溪對文化的尊重與珍惜,都令人慨嘆,如今的瀘溪,經濟也許并不富足,但它精神高貴。
流淌的大河仍將潤澤這片樸實的土地,數不清的人們依舊將前赴后繼探索大河的奇特與奧秘。他們或許會被巨浪打得遍體鱗傷,又或許,永遠都將湮沒在磅礴的波濤之下,但,無怨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