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凱頻
那條石板路,在李家沖腳下,從鎮筸城通往貴州云場坪的官道上分岔,下白泥江,過觀芷潭跳巖,去往黃羅寨。再往前,跨過麻陽境界,去往更遠的地方。
石板路何時由何人修建,已無從考證。從我記事起,每塊青石板就光溜溜的,老遠看,像地面嵌著一串墨青玉。石板路很當眼,算是大路,光亮的青石板,刻印著久遠的年代和前人的事跡。
石板路順著沖邊到山坳口上,傍左邊坎上的那棵大柏樹,該是前人栽的。樹冠下架著的幾塊長青石板,是供過路人歇腳、乘涼。
路口立著幾塊擋箭碑,寫著“弓開弦斷”,或是“開弓斷弦”,意思一樣。下面是指向三個方向的箭頭,標明左走霞煙沖,右走枹木林,中走黃羅寨。那是附近的某戶人家,男孩體弱多病,認為犯了關煞,被陰箭所射,立的擋箭碑。傳說立了擋箭碑,為過往行人指路,行善積德,能擋住陰箭,保孩子健康平安。孩子的姓名和八字就埋在擋箭碑下。粗壯的柏樹干上,時常貼有紅紙鞋,這是某家小孩命中五行缺木,拜祭古樹為干爹干娘,保佑小孩長大成人。
走中間方向,直接順垅下陡坡,經百余級石階,過垅,再走半里緩坡,便到白泥江峽谷邊了。再往下,就是觀芷潭。沿崖下峽谷,在鷹嘴巖下折回,就到了谷底。過跳巖,跨過白泥江,上幾道“之”字坡,到下坪。跳巖是簡便的,用大塊石條壘在江底巖石上,或嵌在卵石里,足夠行人通過。跳巖那頭,是炮樓坡楊家的老碾坊,碾米也磨面。我們寨子,到這里碾米磨面最近。
集體封山后,觀芷潭峽谷成了兩岸村民難得的放牧砍柴的好地方。長年累月,寨子人碾米磨面、放牛放羊、砍柴割草、捕魚撈蝦,都會走這條石板路。遇上兩岸人家聯姻娶親送親,這條石板路被迎送的隊伍和高亢的嗩吶聲串聯起來。串進谷里,嗩吶聲便順著河道上下婉轉回蕩。
高級社那會兒,楊家的碾坊歸了一隊集體。到了瓜菜代時期,由金生莽子管理。金生姓龍,莽子是鄉民給他取的混名。鄉民們常把有仰頭行為習慣的人叫做莽子。我五歲那年的黃月,一家人癟著肚子等著吃新(一年中吃新產的糧食)。收了小麥,父親挑著剛剛曬干的七十來斤小麥,沿著這條石板路,下白泥江,到碾坊磨面。搶著磨面的人太多,按先來后到,輪到父親開磨已經下午。天突然下起暴雨。過完篩裝好袋,接近向晚。河水上漲淹沒了跳巖,漫過膝蓋,阻斷了回家的路。從對岸上下坪,繞界上、枹木林過橋回家,多走十來里路。想著一家人等著面粉做晚飯,父親決定冒險趟水過河。
金生莽子年長,經事多,有經驗,幫父親把籮筐繩挽高。在兩頭的籮筐里壓上幾十斤石頭,增加體重,腳踩在水下的石頭上踏實。擔子越重,腳下越穩當。叮囑父親:“打定要過,就不要心虛!過灘時眼睛往上水看,腳不要提高,慢慢探試,小步移動。我在岸上看著水勢幫你指路。”父親力氣大,遠近有名,不在乎負重,有莽子壯膽,挑起一百三四十斤的面粉加石頭,下了水。麻著膽子,屏住呼吸,在洶涌的水中一寸寸移動,四五十余米寬的河灘,足足費了兩袋煙功夫,終于到達岸邊。踏上岸,父親長舒一口氣,一身冷汗,兩腿發軟,放下籮筐,癱倒在石階上。呆坐了一陣,頭腦一片空白,心跳平和后,丟掉籮筐里的石頭,挑起擔子,沿著石板路慢慢爬行。掌燈時分,父親回到屋,兩條腿還在不停地打戰。母親一邊責怪,一邊和面揉面,切為面片,作全家的晚飯。
打那時起,我特別敬重莽子伯伯。父親常囑咐我,遇到這般情況,決不可以像他那樣冒險。
我高中畢業那年秋天,石板路坳上的柏樹下,發生一件意外的事。住在霞煙沖的華賴,回到鄉下務農。收割完稻谷,留在田里的稻草需要扎堆。在收攏稻草時,發現一條小指一點大的銀環蛇。之前他聽五桿說,要找銀環蛇泡藥酒。蛇這東西,不可求只可遇,便捉了,準備送給五桿。華賴用細稻草繩綁著小蛇,吊在扦擔上,帶回家。走到坳上時,想起扁擔落在了田間,反身走回田間拿回,順手將扦擔架在柏樹下石板路的外坎邊。
黃昏時分,天開始麻黑,昌崽趕著牛路過坳上,看到一根扦擔,想看看是誰家的。順手一摸,被小銀環蛇咬了一口。感覺并不怎么痛,只有些微微的麻癢,不腫,也不出血,不當回事。回家也不吭聲,夜里全身癱軟,視力模糊,呼吸困難,等不到天亮,竟然一命嗚呼了。昌崽與華賴是房族兄弟,純屬意外,誰都難料。大家認為昌崽背時,命中躲不過的過路災星,該死在這條路上。華賴也自認倒霉,盡力承擔了疏忽的不是。
1968年臘月,母親生下雙胞胎妹妹,接生時出現意外,有一個沒有呼吸,沒活過來。過完年,正月十六下午,在灶房煮著飯的母親突發心臟病離世,小妹尚未滿月。安葬好母親,面對襁褓中“哼啊哼啊”哭叫的小妹,阿婆和兩個姐姐又哭成一團。冷靜下來,全家人面面相覷,向隅默然。大舅、滿舅、嬢嬢都來商議,如何養育小妹,結論是沒有任何辦法,決定將小妹送人哺養。
放話出去不幾日,一對夫婦問上門來。男人姓向,是林峰新地人,兩口子沒有生養,愿意收養小妹。他們聞訊從家里趕來,從下坪過白泥江,沿這條石板路,走了四十多里路。到家里交涉,說完情況,夫婦倆先是感嘆小妹命苦,表示一定視為己出,加倍疼愛,要我們這邊放心。父親看兩口子是本分人,膝下無兒無女,認定不會虧待小妹,同意托付。大舅叮囑我們,抱走小妹時,全家人都不能哭,說那樣對小妹以后不好。阿婆把小妹的衣服,連同紦片、和衫,打好包,送給夫婦。接著抱起小妹讓我們每個人再看一眼,最后她在小妹臉蛋上親了親,遞給向家媳婦。大人們對向氏夫婦奉敬了許多吉祥話。我和弟弟不懂事,眼睜睜看著向氏夫婦把小妹抱走。大人們和兩個姐強忍著傷心,不流淚。我們跟到村口,看著他們的身影過垅,在石板路上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坳上那棵柏樹下……半年過后,向氏夫婦從那邊捎話來,小妹因病夭折,沒能養活。阿婆和姐姐哭了一場,站在村口,順著那條石板路,望著遙遠的天際,滿懷悲傷。從此,那條石板路,承載著我們全家生離死別的痛苦。
我長大后,在縣城做公家事,能夠辦些事,也有了條件。1989年夏天,回到鄉下,看著那條石板路,又想起小妹,突發奇想:我的小妹真的沒有長大嗎?有沒有可能活著?也許活著,向氏夫婦擔心小妹長大后與我們有牽扯,故意講沒有帶大。我決定去尋找小妹。我把想法對父親和兩個姐講,父親遙望著南邊的天際,郁郁地說,該是不在了。我和兩個姐商量好,如果小妹健在,我們兄弟姊妹必須相認,不再分離,我們定要把那對夫婦認作父母,好好孝敬,為他們養老送終。
我背著行囊,順著那條石板路,淌過白泥江,跨過貍面坨,山口,司馬坳,云寨、巖龍井……跋山涉水,走過黃羅寨,到達新地,逢人打聽,登門訪問,有年紀大的人根據線索回憶,能講出大概眉目,當年小妹沒有長大,向氏夫婦也因病先后離世,沒有詳細的細節。我沮喪地返回家,告訴父親和姐姐。父親嘆了一口氣,深有感觸地說了一句話:一切都是命!
這條石板路上,不知走過多少人,不知還發生什么樣的故事。看見石板路,就會想起母親,想起小妹,心生傷痛。我想不管人生艱難,命運多舛,生活多苦,我們的生命都是那樣的珍貴。
每個人自呱呱墜地來到世間那一刻起,生命的絲線就開始編織各個不同的故事。這些故事,都離不開悲歡離合,離不開愛恨情仇,離不開生離死別。他們有的精彩,有的暗淡;有的歡喜,有的悲切;有的讓人津津樂道,有的讓人嗤之以鼻。無論富貴貧賤,得志失意,大部分的人與事,都會因歲月的流逝消失在歷史長河里,刻印在腳下的石板路上,在上面不經意地留下一道道微光,這光亮是亙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