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水·潭溪,如一幅秀美畫卷。

山不見我,我自去見山。

古老的戰鼓如今化為龍舟競賽的鼓點。
文/春曉 圖/胡靈芝
武水,沅江支流,從億萬年走來,生于昆侖余脈、長于武陵深處、遠于武溪老城。其源頭之說,一說源于花垣縣雅酉鎮坡腳村老人山,一說源于花垣、鳳凰和松桃兩省三縣交界處的崇山峻嶺。綿延150公里的武水,在花垣段稱高巖河,吉首段名峒河,瀘溪段曰武水;少數民族語言更多,苗語、土家語等,所謂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一河不同名,說的就是武水這樣的情形吧。
其實,事物存在的普遍意義并不在于空間的浩渺、時軸的短長、名姓的異同,而是歷史長河中人類對她的依賴度和民族文化的辨識度。苗族史詩《古老話》真實地記述了苗族先民長途跋涉的艱難歷程:“……沿著峒溪,理著峒河;出自瀘溪,起從辰溪;上來河溪,來到潭溪;沿河上到乾州,沿江上到吉首?!?武水,自然地成為了苗族等多民族大遷徙的中轉站、苗族文化等多元文化的碰撞地、土家苗寨兒女賴以生存的母親河。
秋韻
暮雨晨風,陽光正好。武水國家濕地公園草地上,大人與小孩,或躺或坐或行走,盡情地享受這無邊的歡愉,此時的天空、草地、流水,還有這微風,都屬于個人,無關你我。七八個垂釣者,有坐著、有站立,零零散散,臨河矚目釣竿的瞬息動靜,收獲的多寡定數,在些許期盼中沉浮,在無聊時間里溜走。不知名的鳥兒掠過水面,似沐浴、似覓食,身姿輕靈,巡游這一域家園。野水鴨,一只、兩只,要么獨處、要么雙棲,時而呼朋引伴似地鉆出水面,時而捉迷藏似地潛入水中,浮游與沉潛之間,快樂的是生命的自由。
站在武溪網紅橋上,憑欄遠眺,思緒千年。
武溪老城,一座擁有1400年建縣史的悠久古城。據記載,南北朝梁蕭衍天監十年(511年),置盧州,以水為名曰武溪,州治設今老城東北郊。梁蕭銑鳴鳳三年(619年,唐武德二年),始建盧溪縣。清順治六年(1649年),改為瀘溪縣。1953年3月建鎮以來歷經6次區劃調整——1995年,縣城從武溪老城整體搬遷至沅水上游10公里處的上堡鄉白沙村。作為千年古縣城,有盤瓠軼事、有屈原哀郢、有馬援題詩、有從文留墨。天橋攬勝處,絕壁天梯佛道合一;武水拖藍里,一曲高腔余韻綿長。三十里城池環衛安瀾,二十一石橋波心蕩漾,二十五街巷曲徑通幽,十一城門熱鬧了轎來商往……而這一切,因下游五強溪水電站的建設而發生巨變。一經搬遷,又幾遭洪水肆虐,老縣城一度人去樓空……
五里洲,舊稱武口洲,也叫小清浪灘,是沅水與武水交匯而形成的沖積小平原,因洲南北長五里,故又稱“五里洲”。傳說,洲下藏有一對金鴨,水漲,金鴨上鳧,洲也上漲;水落,金鴨沉水,洲也下沉,千百年來水患無憂,村民自豪地說,這是盧山護佑、神水賜恩、金鴨報福。據清《瀘溪縣志》記載,南宋紹興十九年(1149年),江西安福進士王庭珪貶謫瀘溪,寓居五里洲十年,自稱“盧溪先生”,著有《王盧溪文集》。縣令仰慕他的才學,在洲上修建東洲書院供其教書授課、著書立說。瀘溪官員不經意間的善舉,順應了宋代書院的盛行。東洲書院名雖遠不及此時的應天府書院、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顯赫,卻開了湘西書院建設之先河,比吉首市明正德年間苗族教育家吳鶴創建的潕溪書院早了近400年。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鐵人”精神,在腳下的峒河一橋建設上得到物證。1975年,瀘溪修建“武水大橋”,囿于困境,只得撥款24萬元。瀘溪上下發揚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優良作風,歷時一年,建成一座長248米、寬7米、設有雙向人行道的鋼筋混凝土雙曲拱橋?!笆郎蠠o難事,只要肯登攀”等具有時代精神坐標的兩塊石碑立于橋頭兩側,后來還在橋北建了一座高大雄偉的忠字碑偉人像座?!皹O目遠眺,臥龍吞掉一江水;憑欄縱觀,飛馬踏平萬重山?!痹娐搻酆谜哂脴O其夸張的筆墨贊嘆大橋的非凡氣勢。
武溪,中國歷史縮影的一隅,從不缺少“硬骨頭”。
張世富,16歲時投靠湘軍水師楊岳斌,1884年中法海戰時,率領的凱字營因受“勿輕起釁”和“不準先行開炮,違者雖勝亦斬”綏靖號令的制約而傷亡慘重。他出離憤怒,寧愿死于軍法處置,也決不束手待斃,下令開炮堅決還擊?!榜R尾海戰”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而張世富的告捷,挽留了清朝廷的最后一點顏面。于是朝廷提拔他為松江提督,賞穿黃馬褂。但英雄最后寧飲毒酒而慷慨赴死,也不愿受害于主和派的讒言,無愧于“剛勇公”謚號。他的棺槨千里運回故里后,葬在巖龍頭母親墓旁,以示忠孝兩全。
黃尊三,清政府選送的第一批官費留學生,在日留學期間,追隨孫中山、黃興加入同盟會,宣傳革命主張。“九·一八”事變后,不滿時政,棄官回鄉,捐資辦學,成立瀘溪簡易師范學校,出任校長,并創辦縣立簡師附設初級中學——瀘溪縣第一中學雛形,啟智潤心,為桑梓培育人才,踐行“我對國家誓作最后之貢獻……以文字報國,也算盡我之天職”的錚錚誓言。
龔德柏,一位性格鮮明、爭議頗多的瀘溪“狠人”。沈從文稱贊他國難當頭時,是振臂高呼“小日本并不可怕”的堅定抗日分子。曾留學日本的他,預見性地提出了“中日必有一戰”的判斷,并以少將顧問身份隨何應欽赴芷江、南京接受日本投降。他從事新聞工作,猛烈抨擊時政,多次被捕入獄,新聞界稱他為“龔大炮”。
青山不墨,流水無聲。武水,歷經過輝煌、見證過脊梁、濫觴過蒼涼。千秋功過,孰與評說?盧山不語,武水無聲。
秋色
兩山隱隱相對出,一水潺潺自西來。沿河而上,一路向西。山,高峻起來,猶如斜攤開的山水書畫卷,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廝守腳下時而潺湲、時而狂野,時而清澈、時而濁浪的武水,而武水的奔流、武水的哀嚎、武水的號子,無不應和著兩岸人事的哀樂。
秋日朗照,武水流韻,目光所及皆為唐詩宋詞。武水是湛藍的,公路旁的綠樹、山澗里的竹林、峰脊上的灌木,倒映水中,用秋的這最后一抹綠色,定格了一幅武水秋韻圖。武水是透明的,長空懸影,游魚翔集,細蝦穿藻,嶙石見底,秋來何物最關心?河灘垂釣幾漁翁。武水是溫柔的,沿河梯級開發的水電站,雖遠去了“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的船工號子聲,卻休養生息了峒河人家。
洗溪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據縣志記載,唐天寶元年(742年),改辰州為辰州盧溪郡,縣治西遷至洗溪口。南宋紹興九年(1139年)遷至盧江口(今老城楠木洲)。陸路相對閉塞、水運相對困難、地形相對狹小的洗溪口,為何能成就四百年的縣治?史書沒有記載,現今無法考證,只能任人神想了。
武水可以作證,洗溪歷史長河中最為沉重的事件是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發生的邊民暴動。四都坪人龔志能、田仕羅率領苗瑤漢人民起義攻打縣治洗溪口,焚燒縣署,官吏逃亡。史志的記載輕描淡寫,寥寥幾語,而邊民暴動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梢赃b想,施政之初,“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廉恥勇誠悌勤雅恒”二十字箴言告誡,一定繁榮了人間煙火,物阜民豐的清明上河圖場景清晰可見。可以遙想,朝綱乏力,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戈镋棍槊棒矛耙十八般兵器登場,一定是民不聊生,武水余波激起五百里外鐘相楊幺農民運動的揭竿而起。直至1945年“窯洞對”,才找到了終極“解碼”。
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拼搏精神,激勵全縣人民意氣風發建設社會主義。1962年3月,駐瀘州第二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向會議提出“關于加快建設峒底電站的議案”得到省、州批復同意,從1963年9月開工到1965年9月第一臺機組投產發電,短短兩年時間,修建了長230米、高8米、頂寬1.5米攔河壩和裝機容量為720kw的湘西州域梯級開發第一座水電站——峒底電站,并吸引了當時在華留學的部分越南籍學生前來參觀,讓越南國內水利建設有了“瀘溪樣板”。
秋月
青山遠黛,秋水含煙。循著山腳,沿著武水,馳騁319,我們一路向西。褶皺的青山,晚照的天空,偶爾點飾的幾間小屋,和美為一幅秋景圖,仿佛西洋畫遺落在武陵山澗,又似夢幻的九寨溝蜃樓而至,又如苗族數紗腰帶的纏纏綿綿。美到極致是無聲。作為過客,不必驚擾這一方山水的靜美。
潭溪到了,時間已近傍晚。潭溪,因丹青河、白虎溪兩水自東北向南流入武水,三水交匯形成一深潭而得名。
武水,流淌著傳說和神話的生命之河,無不映照著農耕文明對水的依賴、民族圖騰的自然崇拜和巫儺文化對神的信仰,峒河龍女的傳說,信奉著一諾千金;盤瓠與辛女的峒河之盟,追溯著苗族先祖的身份認同;趕尸匠過峒河,神秘著巫儺文化的故土難離;鴛鴦石的愛情悲劇,演繹著民族融合中的愛恨情仇。
“五龍節”為潭溪獨有。據說,清光緒年間,有一年插完稻秧后,久旱不雨,溪流干涸,田地龜裂。于是,潭溪人殺豬宰羊,敲鑼打鼓,劃著龍船浩浩蕩蕩地到土麻寨龍頭潭里祭龍求雨,祈禱風調雨順。龍王感動于人民的虔誠,要風刮風,要雨下雨,天遂人愿,當年就得到了五谷豐登的好年景。從此,潭溪每年清明過后的第五個辰(龍)日便舉行規模盛大的舟賽比賽活動,俗稱“五龍節”。
如今,“五龍節”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了展示不服輸的族群凝聚力和苗漢兒女真性情的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一張名片。乾嘉苗民起義的戰鼓化作而今“五龍節”龍舟競賽的鼓點,在年年競渡中完成歷史傷痛的和解。潭溪,還被語言多樣性聯盟認定為最為瀕危的極度瀕危語言——藏緬語系中土家語孟茲語系“唯一”的方言區,主要分布在下都、鋪竹、波洛寨、且己、下且己、大陂流、小能溪、梨木寨、土麻寨等九個村寨,成為藏緬語在苗語、瑤語、漢語中的語言孤島。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實際能說孟茲語方言的不足2000人,少數民族語言傳承保護刻不容緩。
不能停留,我們的目的地在潭溪與河溪交界的麻扎漁梁村。這不僅僅是武水“源頭”、峒河“盡頭”,更是瀘溪與吉首共有的一塊英雄之地、共述的一個英雄故事、共情的一個紅色記憶——麻扎漁梁革命烈士公墓。
300年前,清朝在此處設立駐軍所。300年后,解放軍戰士血染漁梁灘。為保障1950年春節物資供應,乾城(今吉首市)縣人民政府組織部分商戶赴常德采購食鹽、布匹等物資420噸。船隊行至瀘溪縣城時,有消息說潭溪一帶有土匪要攔路搶劫,于是請求武裝押運。
1月9日,解放軍第47軍139師416團山炮營三連三排30名戰士武裝護衛48只運貨小船從老城東門碼頭逆武水而上。10日凌晨,船隊到達潭溪與河溪交界的麻扎漁梁灘時,遭到匪首徐漢章部下楊云飛糾集余股土匪1000余人的武裝伏擊。激戰3個多小時,200多名船工除1人受傷死亡外均安全撤退到松柏潭地區。但終因寡不敵眾和彈藥不足,副連長王貴學等24名解放軍指戰員壯烈犧牲。多行不義必自斃。8月7日,潛逃至常德的楊云飛被抓獲,9月8日,公審后被執行槍決。
歷史值得銘記,英雄值得敬仰,英靈值得守護,精神值得傳承。1981年7月,瀘溪與吉首政府共同出資建立麻扎漁梁革命烈士公墓,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讓后人賡續紅色基因。向明德,抗美援朝復員軍人,第一代義務守墓人;張仁旺,曾經的村民兵營長、湖南第二屆誠實守信道德模范、近30年的第二代義務守墓人,他們一生踐一諾、無悔護忠魂,用近半個世紀的執著,守護烈士英靈長眠安寧。
不必言語,擷一束野菊花敬獻于墓前就是最好的仰望;只需靜默,許一顆虔誠的心愿就是前行最好的紀念。讓我們默默記住這24位英烈的名字。
玄月既上,夜色深臨。月光,緩緩地暈在河面上,或遠或近隱在枝葉間,或明或暗漏在公路上。光明無處不在,而我們在武陵山下、武水河邊、潭溪夜空,向你們道一聲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