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湘平
湘西土家族書面文學形成較慢,究其原因主要是沒有本民族的文字。其實,湘西土家文人的書面文學在“改土歸流”前就有出現,但人數寥寥無幾,留下來的作品也不過是一些“譜書”“碑文”之類罷了。
清“改土歸流”后,湘西地區的社會經濟發生了較大變化,官府在歷年的招生中逐漸增加了土童的名額,這樣便陸續出現了土家人自己的知識分子,其間,有部分人沒有走為官之道,有的以教學為生,有的甚而務農,這使他們有了接近底層勞動人民的機會,因而出現了一些反映湘西地區勞動人民生活的文學作品。如清代土家族文人彭勇行的《風灘七口》,黃一清的《過龍頭巖》,龔明清的《老姑惡篇》《竹米頌》等古詩,有的寫湘西山高、谷深、水急、灘險、路窄,有的寫土家婦女的苦難遭遇,有的寫遇到荒年吃竹米和蕨根的慘狀……然而在土家文人作品中出現最多、最能反映湘西土家族民風民俗,充滿鄉土氣息,藝術上別具一格,獲得土家人民喜愛的作品,莫過于“竹枝詞”了。
“竹枝”原是湘鄂邊境流傳的一種民歌,劉禹錫在《竹枝詞九首引》中闡明了他創作這種詩體的動機:“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劉禹錫的一席話說明了竹枝詞的由來。后經劉禹錫、白居易等人創作,逐漸成為一種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影響的詩體,清代湘西土家文人彭勇行、彭施鋒、向曉甫、唐仁匯、彭勇功等人,緊隨其后,創作了大量“竹枝詞”,散見于湘西各縣志書和一些手抄本中,間或在一般文人口頭流傳,存世數百首,這些作品有一定的民族性、現實性和藝術性。這些竹枝詞,有的寫湘西地區的山川名勝,有的寫土家人繁忙的農務活動,有的寫土家兒童的嬉戲生活,有的寫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如,彭勇行的《同家門巷玉屏西》:
玉屏山上草萋萋,玉屏山下水澌澌。
大鄉域廓圖難畫,山外青山溪外溪。
還有他寫兒童嬉游生活的《嬉游》:
綠蔭門前打秋千,無數嬌娃爭上前。
急報一聲阿爸到,忙拋同伴躲籬邊。
也有的寫官家逼稅,催丁和租稅剝削之苦,如:
接治迎春事務頻,傳夫又要出王村。
鉀頭星夜催吸急,不管農忙亂打門。
桐茶勤揀火坑邊,猜謎閑談夜來眠。
慶幸今年油價起,賣來好兌買山錢。
還有對聯、翰墨、技藝、時尚、服飾、食品、市廛、詞場等等,有記述湘西歷史事變的。然而,大量的還是描寫湘西土家族民風民俗方面的竹枝詞。這些竹枝詞或寫阛阓之狀,或操市井之談,或抒過眼之繁華,或溯賞心之樂事,數量之大,品類之多,可謂精彩紛呈。
正因為竹枝詞在表現社會生活、民俗民風方面有獨特的優勢,所以擁有廣大的寫作隊伍,上至達官,下至小吏,尤其廣大中小文人都能夠信手拈來,通過竹枝詞把自己對社會生活的感同身受,真實而生動地再現出來。因此,盡管竹枝詞不是當時詩歌的主流,但卻能在民俗民風文化領域揮灑自如,游刃有余,成為湘西地區民俗文化中絢麗的奇葩,體現出重要的人文價值。
自唐宋以來,全國各地都有了竹枝詞的創作,在流傳過程中,分別稱之為北京竹枝詞、江南竹枝詞等,以示地域的區別。而湘西土家族地區作為竹枝詞的重要傳承地,創作數量之多,流傳年代之久遠,對土家族文化的傳承具有重要作用。唐、宋、元、明、清時期都有作品傳世,尤以明、清時期留下的作品最為豐富,湘西土家族地區以永順彭勇行、彭勇功、彭勇為被戲稱的“彭氏三兄弟”最為著名。
彭勇行(1828-1884)字果亭,今湖南省湘西州永順縣大井村人。
彭勇行自幼天資過人,所點新書,過目不忘,且能背誦。在家讀私塾期間,即能發奮讀書,勵志上進。清咸豐初年與兄勇為同時考中秀才,勇行名列前茅,后又拜舉人唐仁匯為師,繼續深造。兄勇為(字有亭),弟勇功(字立亭),族弟勇智(字朱亭)、勇德(字亭)、勇震(字東亭)、勇銳(字進亭),均先后被選為貢生和庠生。勇行先后在花垣、保靖等縣應聘教學,能因材施教,終日不倦,對被清政府稱之為“邊字號”“田字號”的苗族子弟,能竭力盡心,循循善誘,與苗族學生建立了深厚情誼,博得苗、漢、土家人民的愛戴。晚年執教于永順靈溪書院。他在數十年執教中培養了永順拔貢著名私塾先生李席珍、舉人彭施滌、花垣石遙圭(字艾山),書法家張世結等大批人才。勇行一生愛好詩詞,著有《篤慶堂古文辭》二卷和數百首竹枝詞。其竹枝詞,大都描寫土家族地區的風土人情,豐神秀麗,具有鮮明的民族特點。
描繪土家族跳擺手舞時寫到:
福石城中錦作窩,土王官畔水生波,
紅燈萬盞人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
擺手堂前艷會多,姑娘聯袂緩行歌,
咚咚鼓雜喃喃語,妮妮余間嗬也嗬。
田家洞畔壯場開,姊妹雙雙赴會來,
一尺云鞋花滿口,也裝連步上歌臺。
他所寫的竹枝詞,大都陳風俗淳樸,表土物之纖薄,概習尚之變移,語言質實,意存規勸,有詩風忠厚之遺,兼美人香草之意。他吸收了湘西民歌題材和風俗時尚入詩,形成了清新明快的風格,聲律皆婉,內容豐富,反映了清朝乾隆年間湘西地區土家族底層人民的生活現實,尤其是展示在這個歷史時期內土家族社會風俗情態。
如,《哭嫁》:
傳說鄰家嫁女娘,邀呼同伴來商量。
三三五五團團坐,你哭一場,我哭一場。
在土家婚俗中,有哭嫁的習俗。值得一提的是土家族的《哭嫁歌》是湘西民間文學的珍品,是研究民族學、社會學、民俗學的寶貴材料之一,詩人以嫁女哭嫁為題材,描寫了土家婦女陪出嫁姑娘哭嫁的場景,表現了土家嫁姑娘和親人的離情別意,你看,擠得滿滿的一屋人,一個個輪換陪哭,其聲悲慟,其情依依,催人淚下,感人至深。詩人信手拈來,令人遐想不已,回味無窮。
又如他的《雪花飄》:
村村燈戲鬧元宵,翩翩之手慢慢搖,
月上東山人來睡,歌聲只唱《雪花飄》。
在湘西土家聚居地,從年三十晚開始到正月十五元宵節,各家各戶堂屋中央都要擺上大桌子,供“玩燈”之用,一般是一村寨一整夜。演員為丑、旦二人。唱詞有唱本,也有臨時編的。演員手中各執香扇一把,隨步慢搖,丑角以逗為趣,旦角以扇遮羞,故作嬌態,引人發笑。土家人有“坐三十夜”的習俗,故通宵不眠。正月十五鬧元宵是通宵,故有“月上東山人未睡”的唱詞?;舻某竞芏?,著名的有《梁祝故事》《七姐下凡》《錦雞姑娘》等。其中《雪花飄》也是著名唱本之一,這首竹枝詞把湘西土家鬧元宵的習俗,燈戲的舞姿,徹夜不寐的情景和著名的唱本,用簡潔的詞語表現得完美無缺,足見詩人才華,超人不凡。一個“鬧”字,多么熱烈!多么喜慶!哪里還有睡意呢?而后恭賀主東新年愉快,大吉大利,百事順遂!主東則以煙酒茶招待,或以糖馓、炒米、粑粑宵夜,隨后,又去另一家演唱,直到天明。
總之,反映湘西土家族民風民俗的竹枝詞可以說不勝枚舉。除擺手、玩花燈、哭嫁等外,尚有寺廟、地方戲劇,風味小吃及湘西土家山寨山民生活的種種寫照,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土家竹枝詞在民俗文化中的地位和價值。湘西土家竹枝詞與土家民俗文化渾然一體,勾畫出一幅幅清晰的湘西風貌,體現出濃厚的湘西特色,鮮明地表現出我國詩歌藝術的優秀傳統。希望竹枝詞這一傳統詩歌藝術之花,在新的時代開得更加絢麗多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