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有年中秋回湘北娘家省親,顫巍巍的老祖母仍把我當作寄宿在外的學子,執意往我已然脹鼓的回程行囊里,塞了一玻璃罐她親手腌制的醡辣椒。
始齔之年的幼女蕤兒,盯著那罐透著胭脂紅的細碎米粉,伸舌頭舔了舔嘴唇,豁著門牙一臉稚氣地問我:“這是不是散裝的酸梅粉呀?”閱多識廣的家婆接過玻璃罐,轉著圈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也只辨出米粉里混著剁辣椒,猜測是道菜,卻叫不出名字。想來,醡辣椒該是我家鄉那一帶獨有的風味佐餐菜。
我當即做了一碗老少皆宜的醡辣椒濃湯。循著記憶里祖母的做法,先舀出生干紅粉,用涼開水浸發至濕潤,再倒進熱油鍋;一邊用鍋鏟不停攪拌,一邊慢慢加水,免得粘在鍋底燒成黑鍋巴。很快,我的視線就被沸騰的蒸汽籠住,分不清鍋里此起彼伏的泡泡,是像雨滴墜入濺起的漣漪,還是像狡黠小泥鰍攪出的漩渦,只覺陣陣辣香往鼻尖鉆。待一鏟鏟白里透紅的米糊糊起鍋,撒上鮮靈的綠蔥花,家婆迫不及待夾了一筷,竟像孩子似的吮著筷頭,嘖嘖稱贊“軟糯酸爽,真開胃”;蕤兒則一湯匙接一湯匙往米飯上淋,紅糊糊拌著白米飯,辣得額頭冒汗、酸得牙打顫,還直喊“好吃又好看”——那模樣,和我兒時吃醡辣椒濃湯時一模一樣。
其實在老家,醡辣椒最慣常的吃法是炸炒。菜籽油要多放些,大火炸到表面呈暖融融的陽光黃,再轉中火翻炒均勻,最后調小火焐熟。炸炒好的醡辣椒不用加任何佐料,顏色金紅油亮,嚼著焦脆筋道。那股重口味的咸辣,讓人沒法囫圇大口咽,只能一點一點慢吞慢嚼,成了日常里細水長流的下飯菜。偶爾我等不及全家人上桌,伸手就想拈著吃,祖母總會用桑皮色的草紙,輕巧包好一錐角熟醡辣椒,給我當墊肚子的“零嘴”。遇上有客人來,祖母做醡辣椒就會換花樣,總要搭配些葷菜——熏臘肉薄片、酥骨小鲊魚,或是去殼的雞蛋。這樣一來,積淀的鹽味散開來,咸淡也剛剛好。“懂得融會貫通,你才算‘賢惠’(咸會)喲!”祖母說著,雙層圓桌面已擺滿熱騰騰的菜,緩緩轉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祖母家臺階上那臺古舊的石磨。大小重疊的兩塊圓磨石,像靜默流轉的日月光盤,從容地碾過生活里的繁雜,把堅硬磨成柔軟,把粗糙磨得細膩。祖母總圍著磨石轉:打豆漿、碾酒藥丸、磨米粉,或是做糕點、腌醡辣椒。石磨上密匝匝的刻痕,漸漸延伸成她臉上越來越深的皺紋。勤勞的祖母不光自己閑不住,也看不慣我們晚輩故意偷懶。她干活時總愛扯著嗓子喊我搭手:“乖孫女來幫我添磨啦!”她那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口頭禪,也悄悄潛移默化成了對我的“養活教育”。
我伸出小手,把磨心裡粘糯的混合米粉掏干凈,祖母還要再過一遍篩。過篩是個簡單動作,用處卻不簡單。就像金沙過篩,漏掉沙土、留下金粒;祖母篩米粉,篩上的粗米粉用來拌剁椒腌醡辣椒,篩下的細米粉則做發糕、米餃——一點都不浪費。原來,篩選的意義,多半是由篩粉的人賦予的。
醡辣椒的靈魂,終究在剁辣椒上,而且必須選立秋后收的尖紅椒。春夏季雨水多,早紅辣椒看著艷,水分卻太足,鮮吃味道好,腌起來卻容易爛;晚熟的秋辣椒沒了急功近利的勁兒,肉質緊實、辣味十足,剁了和米粉拌在一起入壇,多放些鹽,腌好的醡辣椒就算放久了,滋味也不會變。真正的美食,從不怕費時間,也經得住寂寞的等待與守望。
那年暮秋,祖母的身影停在了一片剛摘完秋辣椒的地里。后來蕤兒總跟我提“祖母味的醡辣椒”,勾得我思緒翻涌,便寫下了這些文字。不知不覺間,蕤兒也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