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蓉
說起來,這念頭還是從一本舊書里生發出來的。那書是沈從文的《邊城》,薄薄的一冊,紙頁早已泛黃酥脆,像深秋的梧桐葉,碰一碰都仿佛有細碎的聲響。我摩挲著它,心里忽然一動:書是薄的,可書里的世界,那湘西的山水、渡船、白塔與歌聲,那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的、觸目為青山所濕潤著的眸子,卻是何等的厚。我們的日子呢?一天二十四小時,對誰都一般無二,是鐵面無私的薄。然而,我們能否也學那舊書,將這本薄薄的日歷,一頁頁地,填充、浸潤、裝訂成一部厚厚的、值得摩挲的人生呢?
這“厚”,大約不是事務的堆積,不是填鴨般的忙碌。那樣的日子,鼓脹則鼓脹矣,卻像一團發酵過度的面,內里是空虛的。我說的厚,是一種浸潤的、沉淀的質地。譬如窗前那棵老榆樹,春日里看它,只覺得一蓬綠煙,熱熱鬧鬧的。如今入了秋,葉子落了大半,枝干的筋骨便全然顯露出來,每一道扭結,每一處皴裂,都藏著與風霜雨雪較量過的故事。看得久了,便覺得那簡凈的枝椏,反比夏日繁茂時,更顯得豐厚而有力量。日子要變厚,怕也得落盡一些浮華的枝葉,顯出生命的本真紋理來。
于是,我試著慢下來,學著去做一些“無用”之事。譬如,沏一杯茶,并不急著喝,只看那蜷曲的葉子在沸水里如何緩緩地、慵懶地舒展開來,像一場小小的、無聲的蘇醒。水色由無色而淺碧,而深青,一縷清幽的香氣,便不期然地潛入鼻觀。這過程里,心是靜的,時間卻仿佛被這茶葉、這水、這香氣拉長了,變得有了彈性,有了可以觸摸的肌理。又譬如,找一個下午,什么也不做,只陪著母親翻看舊相冊。那些黑白或褪色的彩照里,有她穿著碎花裙子的青春,有我蹣跚學步的憨態。母親的手指撫過相紙,一句一句的回憶,便如珠子般被引了出來,那些早已模糊的歲月,登時有了聲音,有了氣味,有了溫度。這一個下午,在鐘表上不過是幾格刻度,在心里,卻因這情感的沉淀,而重了許多。
這般過著,便覺出“厚”的滋味來。它在于“浸”與“品”。讀一首詩,若只求字句解釋,便索然無味;若能沉浸進去,品咂那“孤帆遠影碧空盡”的悵惘,或“采菊東籬下”的悠然,便是與千百年前的靈魂有了一霎的交通,這片刻的光陰,便因了這精神的往來而深邃了。聽一出戲,若只圖情節熱鬧,也終究是過眼云煙;若能品那老生一句蒼涼的拖腔,品那青衣一個哀婉的眼神,品那胡琴與鑼鼓間的張弛,便仿佛觸到了一個民族綿延不絕的情感脈搏。這日子,焉能不厚?
夜漸深了,窗外是沉沉的靜。我合上那本《邊城》,心里卻比翻開時更滿。日子原是薄的,是一張白紙,是一瓢清水。是我們,以心神為筆,以經歷為墨,以情味為色,慢慢地去描,去畫,去釀。最終,這薄薄的白紙,會成為一卷讀不完的長幅;這淡淡的清水,會變成一壇飲不盡的醇酒。
把日子變厚,原來是把生命變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