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粽香 方榮 攝
朱小平
家鄉過端午節,麻花燉肉是一道必備的頭碗菜。也有鮮菖蒲艾葉掛門楣,驅病避邪;也有白酒里泡雄黃浸蒜瓣,涂抹蚊叮蟲咬處止痛癢;只是少見有人包粽子。
雖說咱漁村離屈原投江的汨羅不遠,但湖湘文化習俗自古多樣,往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漁村自產的糯米,多用于臘月打篩盤大糍粑,有些存記心好的人家,端午還有與粽子同源的糍粑面點,也就省了包粽子。我的裁縫母親,整日被細密的針線活纏繞,沒有空閑。包粽子首先需要采粽葉發糯米,然后添料調味,用麻繩仔細地纏扎,最后架大鐵鍋上甑籠慢慢蒸煮,工序繁瑣。我們都隨母親,偏愛簡單便捷的食物。
少時在鄉間的所有節日,既是飽餐的美食節,又是我們一家的團圓日。司機父親從遠方買來應節禮品,母親會早點歇工,給我們換上新衣新鞋,待父親歸來,一齊到鄰鄉外公家拜節。
頗有些講究的外公,規定女婿走節不能拖至正節當日。比如正月初五、五月初五、八月十五,節俗禮儀上講逢“五”即遇“窮神”和“小人”,去了外公就會“動武”,視作不尊重長輩。當然,這樣的事情父親從未遭遇,他寧可自己省吃儉用,送節禮總要比一般農村人大方體面。端午節別人只送岳父母散裝酒小塊肉,父親還要多加一些桃李水果、紙包冰糖及一網絲袋麻花。大姐在路上小聲嘀咕:“貧窘的外公,肯定是想就著這些節禮來招待客人。”父母親同時給了她一個嗔怪的白眼。
次日,我們就在自家過正端午節。廚藝好的父親,負責做雞鴨魚等葷腥,母親幫忙打下手,她在父親的指導下學做麻花燉肉:先把切好的五花肉片,在干鍋底煎出油,放一把蒜瓣翻炒,舀一大瓢清水入鍋,著少許鹽煮沸騰,加麻花燉至松軟而不碎糊,撒香蔥起鍋即成。
父親做好一桌菜后,總要問我們:“香不香?”母親做完一缽子麻花燉肉,則有些不自信地問父親:“熟了么?”
當時我還是個沒換牙愛吃軟飯的小丫頭,會嬌嗲嗲地討好父母:“香又甜!”
麻花燉肉確實很甜。麻花內的糖分,經沸騰的湯水擴散渲染到肉質里,肉也是甜的。父親咬掉五花肉外層的肥肉,喂我精肉,食罷我咧嘴喊“牙齒擠得不舒服”。父親即刻放下筷子,幫我掀出牙縫里的肉絲:“滿子崽也要吃點不塞牙的肥肉,方可長得乖乖白胖。”
母親生怕瘦小的我,搶菜不贏,事先夾一個麻花放我碗里。麻花經水煮后,膨松成一根長又寬的絲滑“腰帶”。母親夾得有些費力,端起飯碗靠近菜碗,擎起筷子抬舉手臂,將麻花盤卷堆在我的碗里,我吃幾截“腰帶”便覺飽腹,母親還叮囑我把飯吃干凈。我假裝順從,端著飯碗下桌游走,趁四下無大人,把飯倒在柴垛邊喂別家的小狗,轉身懸扣空碗展示給母親看。我一直沒有長成父母希望的白胖模樣,天天在村里追貓逐狗,曬得皮膚呈麥麩色,都說我像“油炸鬼”干麻花。
上學后,才知干麻花是用面粉發酵成團,切塊兒揉長條,三根組合一起,一抻一擰一并,扭成“8”字形。清代文學家劉廷璣的《在園雜志》里這樣描述麻花:“渡黃河至王家營,見草棚下掛油炸鬼數枚。制以鹽水合面,扭作兩股如粗繩,長五六寸,于熱油中炸成黃色,味頗佳。”出生河南開封的劉先生說的“長五六寸的麻花”,大概是北方的大麻花。長大后我吃過面上敷了一層蜂蜜、撒了芝麻的天津大麻花,甜得膩人,一人難吃完一個。
漁村方圓幾百里未見小麥,只種水稻,自是把面粉看得比米粉稀貴,炒貨坊炸麻花總會摻米粉,且最多只小孩手一拃長。麻繩狀面粉條在油鍋里翻轉,由白變淺黃,由黃變金亮,恰如蘇軾贊美麻花的《寒具詩》所寫:“纖手搓成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剛出鍋的麻花,熱吃酥脆但易上火;冷卻再吃,又干硬硌牙。因此,智慧的家鄉人,在端午節獨創了這道老少皆宜的松軟甜菜——麻花燉肉。
仍記得兒時那些端午節,天井內葡萄架下的圓桌中央,有一瓦缽香噴噴的麻花燉肉。小狗蹲伏桌底,花貓瞇起線眼趴窗臺,風中盡是梔子花香。桌邊主賓位的空椅子,等來了近旁的爺爺奶奶,父母示意我們依序就座,我們一擁而上,動筷開啟搶菜……
后來的我,經常這么思忖:假設把“麻花燉肉”的麻花,還原到面粉,把面粉還原到一隴麥田,把麥田還原成一株株需要澆灌栽培的麥苗,我還會覺得麻花燉肉很香很甜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