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鄉(xiāng)的味道 方榮 攝
譚虎穴
“五一”期間,大哥回了趟湖南老家。回家第二天,大哥專程帶母親去縣城一家老字號米粉店吃粉,并拍了照片發(fā)與我看。看著母親坐在餐桌前專心吃粉的樣子,我的思緒不由紛飛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年夏天,為了給我們?nèi)值芑I集學費,我們家承包村部一間廠房辦起了米粉加工廠。說是工廠,實則只有兩臺機器:一臺碎米機和一臺軋(yà)粉機。為了節(jié)省開支,廠里的工人,長年累月只有父親和母親兩人。
加工米粉又叫軋粉,程序繁瑣,過程累人。首先,要將大米淘凈、瀝干,用碎米機碎成粉末,然后倒入盆中,加水揉拌成團;緊接著,將米團捏碎后慢慢喂入軋粉機,讓米團在機器里受熱、擠壓,進而變成一根一根的濕米粉;最后,將濕米粉一段段剪下,掛在竹竿上去濕,晴天再搬到戶外曬成干米粉。整個過程,除了碎米和軋粉由機器代勞,其余工作皆由人工完成,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廠里的干米粉,大部分會賣給餐館,小部分留給村民換購。村民背來一斤大米,添上少許加工費,就可以換取一斤干米粉。但大多數(shù)村民都認為,把自家的大米加工成濕米粉更劃算,所以選擇軋粉的人更多。那時,農(nóng)村剛剛通電,白天經(jīng)常停電,父母親只能選在夜晚軋粉。看到天黑了有些村民還在等候軋粉,母親于心不忍,便抽空煮米粉給他們吃。雖然只是一碗簡單的清湯粉,村民們卻吃得有滋有味,都說老板仁義。這無形之中為自家米粉做了宣傳,廠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鄰村也時有村民趕來軋粉。
那幾年,父母親既要照顧米粉廠的生意,還要抽空回去侍弄家里的七八畝田地。平常,大哥在縣城上高中,只有月末才會回家;二哥在鄰鄉(xiāng)中學上初中,經(jīng)常很晚才放學;我在村小學上四年級,基本上也幫不上什么忙。廠里和家中的一應大小事務,都壓在了父親和母親肩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父母親通過沒日沒夜地辛苦勞作,不僅沒讓我們?nèi)值茌z學,還在村里第一批蓋起了紅磚樓房。只是母親那柔弱的身體,哪里經(jīng)得住如此繁重的勞動。
時過境遷,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雪夜。
那晚真冷啊,我匆匆吃完一大碗母親做的牛肉粉,寫完作業(yè)后,就爬到廠房角落里的那張簡易床上去了。在刺眼的燈光下,不時有雪花自屋頂罅隙飄下,在空中翩翩起舞,如夢如幻。母親坐在軋粉機上,用軍大衣緊緊包裹著雙腿,一邊把米團送入軋粉機,一邊提醒我快點睡覺,明天還要上學。父親在廠房里快步走來走去,一刻也不得停歇,一會兒要照看碎米機,一會兒又要過來剪粉。一架超大功率的鐵皮風扇對著出粉口不停地吹著,防止剛軋出的濕米粉黏在一起,也把母親的雙腿吹得失去了知覺。
夜深了,母親以為我睡著了,不再和我說話。我睜大雙眼躺在那里,哪里睡得著呢。我心疼父親已經(jīng)好幾晚沒有合眼,他的眼里總是布滿血絲;又擔心母親的腿疼病,聽村衛(wèi)生室的老彭醫(yī)生說,如果母親的雙腿再這樣沒日沒夜地吹風受凍,早晚有一天會癱瘓的。我在心里詛咒那該死的電,總是一停一整天,害得父母親只能在寒冷的夜晚通宵趕工。聽著軋粉機皮帶嗒嗒的聲音,我多么希望父母親能夠早點干完活,然后上床睡上一會。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不知何時,我才沉沉睡去。
下半夜,父親急迫的叫喚聲把我吵醒。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機器都停了,母親躺在我身邊,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正在低聲地呻吟著。我哭著問母親怎么了?母親卻疼得說不出話。父親告訴我說,你媽的腿疼病又犯了。我呆坐在床頭,急得不知所措。父親說完后,就出去請老彭醫(yī)生。老彭醫(yī)生來后,幫母親拿完脈,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里太空太冷,得趕快送回家保暖。最好明天去縣里醫(yī)院看看,興許還能保住這雙腿。第二天一大早,大雪剛剛停歇,父親借來一輛架子車,把我和母親一起推回了家中。
半個月后,父親雖然萬般不舍,也只能忍痛將米粉廠轉讓給了他人,回到家中,一邊種地,一邊照顧癱瘓在床的母親。經(jīng)過多方求醫(yī),一年后,母親才可以下地走動。
一轉眼,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其間,大哥和二哥中學畢業(yè)后,先后去了外省打工,后來都順利成了家立了業(yè)。我在大學畢業(yè)后,按照父親的意愿參軍到了南方。如今,我成了三兄弟中離家最遠的。父親是在我入伍后第三年突然離開我們的,此后,母親便輪流和我們住在一起。老家修了新房后,年過七旬的母親說年紀大了,再也不愿離開故土,堅持要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老家。
今年春節(jié),我和兄長們相約回去陪母親過年。正月初二那天,全家一起到縣城吃粉。米粉店里人群熙攘,排了許久的隊,才輪到我們。在吃粉的間隙,我偶然抬頭,發(fā)現(xiàn)母親并沒有動筷子,正滿目慈祥地看著孫輩們吃粉。那一刻,手捧一碗暖暖的牛肉米粉,我突然有了一種時光回轉的感覺——三十多年前那個雪天的傍晚,在米粉廠的餐桌旁,母親就是那樣看著我吃粉的!
返程那天,大哥知我所好,提前備好了兩包米粉讓我?guī)Щ厝ァN抑来蟾绲挠靡猓窍胱屛以谙肽罟枢l(xiāng)的時候,能夠以一碗米粉告慰我那綿綿不斷的鄉(xiāng)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