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羊溪鄉全景
文/沐易陽 圖/姚雁
能溪河,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河,藏在深閨人不識,就連瀘溪縣志也難覓描述她的蹤跡。千百年來,她像一條綴滿寶珠的玉帶,輕飏在武陵山脈中段,默默述說自己的故事。
能溪河全長30余公里,發源于瀘溪縣境內最高峰——興隆場鎮巴斗山(八斗山),支流十余條,經小章鄉、白羊溪鄉至洗溪鎮再至能灘村等十余個村落匯入武水。
能溪河的名字來源說法不一,一種較為靠譜的說法是:現今的能溪河在清末之前名字不叫能溪河,而是洪水溪。自譚姓先祖來到此定居后,從洪水溪和能灘村中各取一字,能溪河村至能灘村這一河段方叫能溪河。
事實上,從巴斗山至能溪河村這一河段在2016年前也各有名字,直至2016年開展小流域治理后才將這一條河命名為能溪河。能溪河流域有明確文字記載的是在明清,但其原住民究竟從何時起在此定居、耕作、生活、繁衍,有待進一步考證。
一
能溪河源頭八斗山又名巴斗山,海拔884米,一山跨三縣,處于湘西州瀘溪縣、鳳凰縣和懷化市麻陽縣交界處,每年農歷六月十八、九月十八,三縣交界地的男女老少在此集會,以歌會友、交流農事,異常熱鬧。
高山好水,水育萬物。封閉隱秘、桃花源式的能溪河流域成了人類遷徙、躲避戰亂、逃荒謀生的最佳選擇地,但山高林密的八斗山也成了土匪狂歡的樂園。民國時期,當地最出名的悍匪就是棲居在巴斗山上的李祥云和李子斌。
巴斗山腳下、能溪河畔的興隆場鎮,自古就是瀘溪縣西南的第一大墟場,此地民風彪悍。清乾嘉時期,此地苗民起義,后被清廷殘酷鎮壓,后朝廷四處修城堡、筑碉卡,防止“苗亂”和土匪,并保護四都坪(現興隆場)一帶屯倉。清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四都坪千總楊濤派兵民于土名叫黃土坡的地方修建石堡,長四百余丈,高二丈多,分四門出入,歷時三月竣工。石堡建成后,兵丁、流民遷入堡內。周圍近郊農民經常來堡內交易,堡內日趨興旺。嘉慶七年(公元1802年)正式取名興隆場。
即便如此,堡外人們也難以得到有效保護,人們只能依樣畫葫蘆,連甲為保,自筑堡壘,抱團取暖,自治自救。雖年久堡壘已不復存在,但多地以堡命名村寨,至今保留,興隆場鎮六堡田、上德堡、下德堡等都因此得名。
能溪河流至距離巴斗山十余里的錫瓦村,這是一塊沃土。土匪將其當成自己的“衣食父母”。據傳宋朝年間,為防匪患,當地一土著龔姓大戶,把自家院墻與用錫鑄成的瓦融為整體,筑堡護民,難以破壞、易守難攻。土匪來時,人們趕著牲畜,帶著家當躲進堡內。土匪走時,各回各家,忙著農活。土匪洗劫總是難以得手,錫瓦村因此得名。因世代久遠,“錫瓦”已不復存在。也不知什么原因什么時候,龔姓人家搬往現在合水鎮踏虎一帶?,F在只留有龔家橋,落日黃昏處,橋上長滿了荒草,橋下溪水清澈如初,感覺不到她在流動。
能溪河經興隆場甘田坪、都里坪、武也等村,然后流入小章鄉能溪河村。
在能溪河畔的小章鄉,拒匪的軍事古堡痕跡依稀可見,其屬明清古建筑式樣,高約十幾米,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按軍事化布局,下層屬生活區域。古堡的功能就是拒匪。
小章,一個苗族聚居區,苗族先民團結、勤勞、樸實,熱情大方、個性奔放、崇尚自由,有自己的禮制傳統。民國乃至之前,他們自選首領,稱為“苗王”。歷代“苗王”姓張,最先由族人推舉,后來代代世襲。自苗族先民在此定居以來至新中國建立前,“苗王”是當地的實際領導者,抗霸拒匪、鄰里糾紛、林木農桑,諸事皆由其決。
古堡墻體用青磚、大青石條壘砌,青磚長滿青苔,大青石條圓潤光滑,墻體古樸而悠遠,在院墻的上層每隔5米左右留有一個一方左右的瞭望窗。
走近古堡可見,青磚和青石條依然鑲嵌緊實,沒有變形松動。細看時,磚石相接的縫隙間有一些白色的石灰,把磚石緊緊粘在一起。路過的村民講,當時的人們用糯米、石灰充分發酵、糅合,作為磚石相接處的粘合劑,粘合力極強,當時人們用它建房、修路、架橋等,但成本極高,古堡都是當時大戶人家修建的。
小章最后一代“苗王”是民國時期的張清棟。當地老人說,他為人厚道,處事公平,童叟無欺,不管鰥寡孤獨還是富戶鄉紳,一視同仁,堪稱當時仁義模范,當地百姓頭上的“青天”,大家都很信服他。其威望連土匪也懼其三分,路過小章都會繞道而過。
說起“苗王”張清棟,能溪河村87歲村民譚子厚饒有興致,翹起自己的大拇指,不停地稱贊:張清棟做“苗王”時,一位當地寡婦和另一位村民因田土發生矛盾,寡婦被欺負,無法,請求“苗王”主持公道,“苗王”出面調解,遂言歸于好,兩家再無事端。
據傳,賀龍駐防浦市時,聽說“苗王”張清棟事跡后,也曾派人去拜訪過他。
新中國建立后,匪患清除,當地深受匪害的日子和人們拒匪抗爭的歲月都刻印在歷史的長卷中,成為老一輩人教育子孫后代珍惜今天幸福生活的“教材”。
能溪河經小章鄉瓦槽村楊龍寨等地,進入白羊溪鄉排口、猛槽溪等地,在白羊溪墟場接納了分別從野貓坳和興隆場鎮德堡村麻沖灣水庫一路蜿蜒而來的小溪,然后奔向下灣、黑桃坪、能灘吊橋,匯入武水。
二
水起則風生,化風而為俗。獨特的風俗、傳說,讓這方土地增添了幾分神奇、神秘。
據考證,生活在能溪河兩岸的,除了本地鄰近區域人們為了生活遷至此處外,大部分是明末清初時期,“湖廣填四川,江西填湖廣”人口大遷徙中,從江西遷徙過來的,能溪河村卻是例外。
能溪河村(現屬小章社區)現以譚姓、楊姓為主,據考證,譚姓由浦市鎮新堡村先遷至興隆場鎮六堡田村,清末又遷至能溪河才定居下來,當屬宋時留守浦市將軍譚子興后代。楊姓由興隆場鎮武也村在民國時期遷至此地,其先祖由江西遷入。
入鄉隨俗。能溪河村的譚姓、楊姓先祖為盡快融入苗族大家庭,他們學說苗話、穿苗服、過苗節、唱苗山歌、趕邊邊場,成為他們必修的入門“功課”。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與能溪河村僅有幾里之地的武也村保留了完整的漢族風俗:舞龍燈、唱陽戲、吃社、過年祭祖等。
武也村原名五堰村,后人為書寫方便,寫作武也村,舞龍燈習俗至少在百年以上。
武也村舞龍傳統源于一個古老傳說:說是很久以前,武也村來了一對“火焰鳥”,無事時,它們就在村里噴火玩,村里三年兩燒,火災過后,片瓦無存。于是,武也村先民們就在村東南西北中各挖一口堰塘,堰塘蓄水,以水克火,村子取名五堰村,后仍時有火災發生,又希望通過舞龍來祈禱平安。其實,當年武也村貧窮得如原始部落,全村大部分是茅草做瓦,泥土筑墻,一點火星就是一場浩劫。當然,在認知落后又無法解決的災害面前,老一輩人用迷信來寬慰自己,不能當真。
武也村龍燈長10余米,分九節,9人共舞。舞龍從每年大年初一開始,直至大年十五燒龍。龍燈去外村開舞之前,需先行禱告天地、祭祀祖先。之后,龍燈游村,為村民拜年,驅瘟辟邪。每到一戶,戶主都放炮迎送,舞龍者和戶主互致祝福。
舞龍區域一般都在武也村鄰近的幾個鄉鎮村莊,大都和武也村有姻親關系。去舞龍前幾天,會派村民送信,名為“送燈”,告知龍燈到該村舞龍時間,選定舞龍的坪場,方便嫁到該村的武也村楊姓女兒家庭做好準備,為龍燈披紅掛彩、封送紅包,為后輩親戚準備飯食。
舞龍大都在晚上,鑼鼓開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龍燈拜年:由中老年人開舞,以花式舞法為主,鼓、鑼、鈸輕敲,聲音緩慢柔和。隨之,龍燈隨著鼓、鑼、鈸聲的節奏起舞,忽左忽右,時而首尾相接,時而掃地而過,時而拔地而起……上下翻飛,變化出各式花樣,表達各種祝福。第二階段是龍燈鬧年:其實就是炸龍。開始時,鑼聲、鼓聲、鈸聲由緩到急,直至一齊轟鳴,響聲驚天動地,猶似古戰場催征的鼓角鳴號,扣人心弦。這時,舞龍者換成年輕力壯的小伙,身披用麻布做成披風,用水淋濕,由頭包裹至下半身。龍燈起舞后,炸龍人用火藥鑄成的自制花鏜和從市場買來的爆竹瞄準龍頭、龍身噴射、轟炸,舞龍者憑借自己快速移動的步伐,騰、挪、閃、躍,在花鏜噴射、爆竹轟炸下左沖右突,龍燈在舞龍者手中似活了一般,沖、劈、掃、擋,逼著炸龍人遠離龍燈。是時,鑼鼓聲、爆竹聲、花鏜聲、呼喊聲、吆喝聲,混成一片,把一個安靜的冬季弄得熱鬧。燭光、手電光、火光和爆竹、花鏜散發出的煙霧也相互交織,猶如行云,龍行其中,若隱若現,似在云端,龍騰四海、傲視寰宇的王者之氣盡顯。
較之楊姓舞龍風俗的粗獷豪放,居住在武也村陳家灣的陳姓陽戲溫婉文雅得多,其汲取了民間花燈、辰河戲、儺戲元素,如江南小家碧玉,藝術韻味更足。陽戲主要以唐宋演義話本為摹本,人物演出涂面化妝表演,著色夸張,藝術表現形式涵蓋武術、歌舞、唱腔、繪畫、音樂等多方面,演奏樂器有二胡、嗩吶、笛子,打擊樂器有大鼓、小鼓、鑼、鈸等民間樂器。傳統劇目有《薛剛反唐》《羅通掃北》《包拯斷案》《楊家將》等系列劇目。
龍燈、陽戲、山歌、年祭……在時光的浸潤下,在無數代人的演繹中,都成為能溪河流域兩岸人們心中的文化符號、精神食糧和快樂源泉,讓人們短暫忘卻了物質貧乏,成為滲入老一輩人血脈里的永恒記憶。
現年79歲的白羊溪社區居民楊啟炯說起其先祖,滿臉莊重:白羊溪現有的楊、周、賀姓全部由江西遷徙而來,之前沒有原住民。約在明末清初,幾個從江西來的“箱擔客”(挑著箱子做生意的客商,主要經營針線、補鍋等)路過此地,因天色已晚,在此露宿,早上起來發現白霧茫茫,溪河上的白霧上方有兩只白羊在相互嬉戲,“箱擔客”以為吉兆,接來家人,在此定居,取名白羊溪,“箱擔客”就是現在白羊溪人的先祖。講到這些,楊啟炯老人眼睛凝視遠方,有回味,更多的是虔誠和敬意。
時光閃爍,歲序更替。如今能溪河兩岸的人們不再讓能溪河成為他們命運的全部承載,他們努力化為能溪河流域文明使者,將能溪河風俗文化播撒到四面八方,融入到中華文明星河之中。
三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春播夏種,秋收冬藏。開荒、耕作、放排、摸魚、撈蝦……能溪河流域的人們把一年四季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澆灌生活的幸福之花。
興隆場鎮以辣椒出名。春天,溪邊田角、山谷崖縫、林間坡腳,漫山遍野的辣椒苗成為喚醒大地的第一抹綠。夏秋之際,山上的空草坪上,老百姓屋前屋后的空坪上、巖石上,還有瓦背上,公路兩旁的空地上,都曬滿了紅辣椒,遠遠看去猶如一片片紅色的云霞飄落人間。冬天,人們大包小袋地背著辣椒去墟場換來過冬的物資。
辣椒是舶來貨,明末清初從美洲傳入,至今在興隆場鎮已發展200多年。清乾隆年間曾經有過辣椒代鹽的傳說,興隆場及周邊地區當時屬于鹽缺乏地方,成年男人長年累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浦市擔鹽。清嘉慶以后,興隆場辣椒種植普遍起來,興隆場的玻璃椒享有“中國玻璃椒”“中國喇叭椒”“中國牛角椒”的美譽。
毗鄰的小章鄉,以美食干鍋羊肉聞名全州。干鍋羊肉聲名鵲起于二十世紀90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干鍋羊肉用材講究,須用本地喂養山羊,對山羊的喂養時限、大小均有要求。佐料主要用辣椒、花椒、蔥姜、大蒜、香菜、柑子葉等,極少用大料。經過烹飪后,色澤鮮美、外酥里嫩,入口留香,沒有山羊的膻味。
水到白羊溪,展現出河的氣勢,彎彎曲曲、時寬時窄不規則的河道,激起了能溪河的斗志,激蕩頑石、沖刷堤岸、翻滾泥沙,浩浩蕩蕩奔向武水。
能灘溪口亂石縱橫,歷年能溪河山洪暴發帶來沖積泥沙沉積于南岸,積年累月已填占武水河床五分之四,河水被束于五分之一河道中,加之上下落差三米之高,因此河水在此灘奔騰咆哮,吼聲如雷,灘長五百米,流速特別疾猛。上水船至此無論早晚都要停住于灘下潭邊,次日清晨一鼓作氣上灘。上水船到此灘要增加數名船工,每名除供兩餐飯外(灘下一餐,上完灘一餐)還需付工錢米一升。能灘寨或平沖寨村民常在此等上水船拉短纖。
湍急的水勢讓下行船只、放排更加危險,也為木材外銷提供了通道。楊啟炯說,在新中國成立前直至上世紀六十年代能興公路(能灘至興隆場)通車前,小章、白羊溪的木材都是通過放排從能溪河運出去的,其它賣出的農副產品,買進的生活用品大多是肩挑背馱。
放排,都在夏季水漲時。每次放排,村寨青壯年勞力都去放排,少則半月,多則月余。人們把木材用繩索或藤條綁在一起,每排十二三根,一次放二三十排,人站排上,撐著木桿或竹竿掌握木排的流向,若遇到激流漩渦或暗礁,木排經常被撞散,人有可能被跌進漩渦,生死只能聽天由命。放排期間,放排人膽戰心驚,家里的親人擔驚受怕,除了默默祈禱別無他法。即便如此,為了養家糊口,大家也都甘心冒險。
往事不忘,來者可追。1965年,能興(能灘到興隆場)線全線貫通,緊隨其后,能合線(興隆場至合水)也全線通車,能溪河流域人們出行、農林漁產品外銷逐步由水路轉向陸路,人們終于告別了放排、船運和肩挑背馱的歷史。2016年,能溪河小流域治理工程啟動,2017年全面竣工,能溪河不再喜怒無常,變得溫順可人,男人冬游夏泳、勤于農事,婦女浣衣洗刷、家長里短,孩童摸魚捉蝦、玩水嬉戲。能溪河由承載人們生存的河道變成人們邁向幸福生活康莊大道的見證。2021年瀘溪縣環縣二級公路全線貫通,能溪河流域進入經濟文化高速發展時代。
近幾年,隨著鄉村游興起,能溪河流域的文化遺存、農家樂、特色民宿、四季花海、水庫山塘、山谷峰巔都成為人們游玩、休閑、垂釣、有氧運動的打卡地。不變的是,在新世紀新時代,在這片流淌了千年的土地上,能溪河依然用她特有方式述說新故事,續寫新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