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孫立天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24年3月
彭寧
這是一本從作者博士論文擴充發(fā)展而來的書。
近400頁的篇幅,有超過五分之一的內(nèi)容是注釋、附錄和參考文獻。作者孫立天的語言精準、推理縝密,幾乎不使用形容詞,也不會過分渲染情緒,就是一本嚴謹周密的歷史類學術(shù)專著應該有的樣子。
想象中,這樣的書應該艱澀難讀,但我不僅讀得很順暢,還感到些許驚喜。像掉進《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那個兔子洞一般,我跟隨作者展開一段奇妙旅程,回到十八世紀初的康熙朝,從一張“紅票”開始,以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清初中西交往的歷史。
1
全書從一張被稱為“紅票”的印刷品開始。
紅票是康熙寫給西洋的一封“公開信”,用漢文、滿文和拉丁文三種文字印出,大意是:1706年和1708年,有兩批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教士奉康熙皇帝旨意去西洋,但直到1716年康熙寫這封信時仍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康熙為什么派人去西洋?為什么寫這封信?信里都沒有答案。
最近幾十年,隨著越來越多相關(guān)的海內(nèi)外檔案被發(fā)掘出來,人們逐漸了解紅票背后的故事。紅票所說之事,是康熙年間羅馬教廷和中國皇帝的無形“交鋒”,也就是后世所稱的“禮儀之爭”。
當時,羅馬教廷認為中國祭祖、拜孔子等習俗違背天主教教義,要求清朝天主教徒停止這些習俗。康熙反對這種看法,派出傳教士以“欽差”身份去與教皇交涉。因為一直等不到回信,他印刷了紅票發(fā)給所有西洋來的人,希望他的意思能被帶回歐洲。
可以說,這張紅票,記錄和見證了全球化之初中西交流的重要一頁。
作者孫立天是紐約市立大學歷史博士,他用翔實的史料,抽絲剝繭地還原了這段歷史,提出了與“閉關(guān)鎖國”“文明沖突”等主流觀點不一樣的看法與見解。
于我而言,至少有三點認知被顛覆。
一是傳教士們并不是單純在中國從事傳教活動,他們中一部分人為了親近皇帝而擴大宗教影響,深深地介入了當時的宮廷政治斗爭之中。比如擒拿鰲拜、九子奪嫡等我們耳熟能詳?shù)膶m斗事件中,都有傳教士的身影。
二是康熙對身邊傳教士的接納與信任遠超想象。他把最親近的傳教士視為家奴、家人和親信,傳教士的事就成為他的家事。紅票之事,其本質(zhì)就是康熙在為自己的家人撐腰,向羅馬教廷討個說法。不僅傳教士能自由出入宮廷給康熙教授西學,連羅馬教廷兩次派使團來華,康熙都沒有交給禮部和理藩院負責,而是由管理家務事的內(nèi)務府全程接待。
三是康熙非常喜歡傳教士們帶來的西方科學,學得多也學得好。比如“二元一次方程求根”里的元、次、根,都是康熙學習時確定下來的翻譯。但西方科學無法在中國更大范圍傳播,也因為康熙把文化交流的“國事”當作了“家事”。于是,傳教士帶來的西洋知識,只能供皇帝私人學習,大規(guī)模的民間應用和討論也就無從談起。
2
傳教士們的命運在1724年迎來轉(zhuǎn)折。
那是雍正二年,登基不到一年的雍正皇帝頒布禁教令,驅(qū)逐傳教士,取締傳教活動。
從表面看,禁教令出臺是因為雍正信佛,其實更為根本的原因,是傳教士們在九子奪嫡的宮廷爭斗中“站錯隊”“押錯寶”,未預料到四阿哥胤禛會最終得到皇位。于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繼位,不被信任的傳教士們只能被踢出權(quán)力中心甚至被驅(qū)禁。
從恩渥禮遇到驅(qū)禁交加,因皇權(quán)更迭而導致的境遇驟變,應該是傳教士們最初寄望親近皇帝而方便傳教時所未曾預料到的。
由此可見,如果細看作為中西方文化知識橋梁的歐洲傳教士群體的命運,阻礙西方近代科學知識在中國傳播的,并不是文化沖突,而是清朝的宮廷斗爭。
這個結(jié)論,相較于“清朝因閉關(guān)鎖國而導致落后”的主流歷史敘事,確實為我提供了一個新的看待歷史的思考角度與理解維度。
作者寫了一篇較長的跋文,來闡述他的歷史觀。
大意是:史家追求宏大敘事,常忽略個體細節(jié);而歷史是鮮活個體共同演繹的,應該重視個人命運帶給歷史的偶然性。“史家要做的,也許就是把發(fā)生過的故事和細節(jié)挖掘出來就好。”
這應該是作者對自己歷史寫作提出的要求,也是標準。
那么,反過來看,對于讀史的人呢?
或許,也應當放下那些對宏大敘事的執(zhí)念,對確定性和因果鏈閉環(huán)的迷戀,承認歷史沒有必然,更沒有絕對的真相與真理。
我們能做的,就是堅持深度閱讀、嘗試系統(tǒng)思考,在閱讀與思考中無限接近歷史現(xiàn)場、體察人物境遇、感悟事件全貌,再于認知破與立的更迭中,建立起對世界多維、開放、演進的闡釋框架和意義體系。
這是讀史的意義,也是讀書的意義。
3
書的最后,是一篇小小的致謝文。
作者回顧了從論文到書的誕生過程,其中有偶然與必然的交織。
2019年5月,在美國完成博士論文答辯后,幾位教授都鼓勵孫立天把這篇觀點新穎的論文出版。其中唯一的華人教授甚至跟他說,如果這論斷是正確的,這一時段的很多歷史都需要改寫。
在眾人鼓勵下,他一口氣投給六所美國大學的出版社,卻全部遭到拒絕,原因是書稿論文味道太濃。他認真學習如何把論文改成書的技巧,奮筆疾書進行改編,終于在2021年出版了英文專著《Jesuit Mission and Submission:Qing Rulership and the Fate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1644–1735》。
令他意外的是,許多素不相識的學者給他發(fā)來信件和書評,更有人詢問他的中文名字和鼓勵他再出中文版。他意識到,這本書最直接的讀者應該在中國。
他決定改寫此書中文版,是改寫而不是簡單翻譯。由于母語表達的自由,筆到之處,他隨著文思增減了許多內(nèi)容,努力把故事寫得“易讀”和“好看”。最終,中文版比英文版增加了約50%的內(nèi)容,第一位看稿的國內(nèi)編輯就接受了書稿。
2024年,這本從論文到英文著作再到中文圖書的歷史讀物來到中國讀者面前,并廣獲好評。該書的豆瓣評分達9.4分,入選2024年豆瓣年度圖書,被數(shù)十家媒體機構(gòu)讀書榜重磅推薦。
那么,為什么這樣一本嚴肅的歷史圖書會如此受到關(guān)注和被認可。
在我看來,除了公認的“視野開闊、敘事生動、主題新穎、思考深刻”等優(yōu)點之外,這本書還有強烈的觀照現(xiàn)實的問題意識,用一連串的問題情景推著讀者一路往前走,也引導讀者在豐富的史實與史料中進行鑒別思考,最終生成讀者自己閱讀世界中的又一塊精彩拼圖。
可以說,這樣凝結(jié)著知識、智識、智慧的拼圖,就是給堅持閱讀與思考的人,最好的獎章。
正如孫立天從書寫中收獲的感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所謂“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正是一種有意義的人生選擇。
生命焦慮面前,唯有拼建屬于自己的精神圖景,才能擁有最堅韌的慰藉與護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