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生登高作畫,一樹古梅,花開燦爛。

迷時師渡,悟時自渡。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文/田凱頻 圖/石磊
黃永玉先生在鳳凰古城老街上的畫堂“奪翠樓”,緊鄰“準提庵”?!皽侍徕帧笔悄先A山東麓沱江邊的一座小庵堂,建于明朝洪武年間。庵堂不大,卻在方圓百十里小有名氣。先生回鳳凰,隔些時日都會去庵里轉轉,看看。
2001年4月的鳳凰,四野清朗,水木澄澈。黃永玉先生又回鳳凰辦畫展,其間,再訪“準提庵”。當時膳堂大廳堆滿了桌椅板凳和雜物,先生環視周圍墻面,對住持說:“我在鳳凰還有幾天,就在這墻壁上給你們畫幾幅畫?!贝稳?,先生帶上畫筆顏料,到“準提庵”開始繪畫。這一畫就是10天。
膳堂墻壁高約3米,沒有升降機器梯,人字梯站不穩,他侄子便從縣體校搬來四張用于舞獅攀爬表演的八仙桌,作為平臺,以條凳為上下踏步。
先生時年七十有八,爬上爬下,在桌子上站著畫,坐著畫,踮起腳尖畫,跪在桌面畫,不時更換姿勢。起坐的是一把小木靠椅,吃的是住持送至膳堂的齋飯,工作量和體力消耗極大,一天下來,手軟腳麻,腰酸腿疼。墻壁原本是888涂料,未做過專門處理,行筆走墨,顏料浸染,與宣紙畫布瓷板都不同,先生畫時,并無草稿,每畫一筆,皆干凈利索,可見他早已深思熟慮,成竹在胸。
先生在“準提庵”的10幅壁畫,皆取材于佛教人物故事和經文釋義,題跋均為先生的理解和感悟。
10幅壁畫,古風禪意,宛如天成。
畫慧能三幅:一為于江湖之上,手持竹篙,劃一扁舟,題“迷時師渡,悟時自渡”;一為避難與獵人為伍,放生所獲獵物,共餐時“但吃肉邊菜”;一為神秀、慧能關于菩提鏡臺“有”與“無”的辯答,偈語詩外補題“菩提樹鏡臺塵埃原都是實在的東西,連你慧能都是物本身,硬說它無是說不過去的”。
有一幅畫,一個瘦老頭,腳穿草鞋,身著布衣,笑容滿面,捧一捧野花,風趣可愛,題曰:“山中難有芰荷賣,閑采野花供觀音。”芰荷是菱葉和荷葉,被認為是最干凈純潔的植物,出自《楚辭·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睕]有芰荷,以野花代替,重在有心,暗合“見性成佛”之意,所用之心,即為本性,本性即是佛,離心無別佛。其中一幅畫,一樹古梅,花開燦爛,一仕女拈花聞香,題宋朝的女尼詩作,“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先生補曰,這里譬喻尋找真理,到處去找真理,其實真理就在眼前。畫白居易求教鳥巢禪師,得“諸惡不作,眾善奉行”,先生認為人各有異,往往是力不從心,做起來難。
其中一幅,先生以曼殊“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的詩意,畫一個僧人坐在厚厚的花瓣上,詩句與畫面契合。
壁畫最后一幅,畫中兩個人物,一僧一俗,相對而坐。中間條案上一盞油燈,一壺二杯,隔桌對飲。讓人感覺畫中茶水飄起的清香和閃跳的燈光融合在一起,兩個人的心境在安然寧靜中息息相通,凡塵世界與禪宗境界在溫暖的燈光里相對相處。題跋是“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這詩意的感懷,似乎是先生把自己置身于畫里,暗示畫這批壁畫的機緣。而那盞如豆的燈火,似乎因為先生的點亮而閃耀著人文精神的光芒。
10幅壁畫終畫成,先生擲筆長舒一口氣說,為了這10幅畫,我差點丟了老命!回到“奪翠樓”后,先生連續幾天身體不適,閉門不出。
又是陽雀啼叫的季節,黃永玉先生離開我們轉眼兩個年頭了,“準提庵”的壁畫已沉淀了歲月的斑駁,幾處墻灰開始脫落,但線條依然清晰,顏色依然鮮艷,人物依然鮮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