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丈羅依溪碼頭。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攝

古丈羅依溪碼頭修船人。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攝

酉水河上的女船家。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石健 攝

酉水河畔過大年。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攝

故鄉的老人與木屋。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石健 攝

跨酉水的公路橋、鐵路橋、高速橋、高鐵橋陸續建成。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攝

從古丈乘船沿酉水可至沅陵鳳灘。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張謹 攝
汪祖寶
我對這個世界的最初感知,是從腳下的這條大河開始的。
這條河就是酉水河。
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正下著瓢潑大雨,天上電閃雷鳴,地下山洪猛烈。河水渾黃,浪頭連著浪頭,卷著沙石、泥土、樹木、枯枝和牲畜的尸體,咆哮著奔騰而下,發出巨大的轟鳴,浩浩蕩蕩地向前奔涌,把河的威嚴展現得淋漓盡致。
就在這個臨河的名叫公羊坪的小村莊里,我的雙親迎接著我的降臨。這是一棟鄉村常見的木板房子,九根柱子支撐著兩間屋子,大風可長驅直入。在這個極其簡陋的安身立命之所,全家人就像一株堅韌的野草,頑強地茂盛著。
我的先祖原生活在永順長官,很長一段時間在酉水河邊的長官水碼頭上繁衍生息,歷經了好些朝代、好多風雨,沉寂過, 但也鑄造過輝煌。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我的祖父背井離鄉,外出謀生,順水而行,最終來到公羊坪碼頭,經營起飲食和旅店生意。因為生意紅火,幾年時間便發達起來,不僅在公羊坪成家,還置了田地房產。后來,祖父英年突然暴病而亡,家道敗落。堅強的祖母一邊讓我的父親娶妻成家、支持他到沅陵讀書深造,一邊讓我的母親幫著打理店子。母親果然不負眾望,日夜忙活,苦心經營,一家人的生活才得以繼續維系。
我的降生無疑給這個貧困的家庭增添了麻煩。在我之前,父母已經有了一雙兒女。家中六張嘴,僅兩個勞力,加上父親剛下放回家不會農活,祖母又體弱多病不能勞動,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因為天降大雨,桃花水漲,村民們便紛紛撒網、下鉤,扎下魚簍,還放了竹籇,家家就有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獲。于是,這家送來一條魚,那家送來一簍蝦,使得母親坐月子奶水充足,精力充沛,而我也順順利利地度過了人生的最初階段,打下了良好的身體基礎,這要感謝村人的慷慨和這條大河的恩賜。
人生就像養育我的這條大河,有著無數的變數,不會一直風平浪靜,也不可能永遠筆直向前。有的時候,只有它的迂回曲折、咆哮抗爭,才更能顯示出力量與美感。
公羊坪村碼頭很古老,上下船只常在此停靠。村民們肩挑背馱上岸來,還把爽朗的笑聲帶到河街上。那個時候只有貨船和漁船,沒有機船。貨船高大,可以裝五六噸貨物。船上沒有動能,全靠人力劃動。開船的時候,十幾位水手就把上身的衣服脫掉,強勁的肌肉露了出來,古銅色的身體在太陽底下格外耀眼。他們手搖大槳,力量很足。順風的時候,便張開風帆,船行得飛快。遇到險灘上行,就得下船拉纖。漁船雖小,但也有自身優勢。尤其是天氣晴好時,一只只漁船從各個港汊匯聚攏來,在河面圍成一個大圈。黃昏來臨后,漁人就點上馬燈,拋下漁網。夜幕降臨時,河面燈火通明,船上響起梆子與鼓的聲音。隨著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大,包圍圈縮小了,隨之起網了。一網足有四五百斤重,有時候,一條大魚就有一百多斤。黎明時分,漁人們上到河街賣魚,會有一筆不小的收入。
公羊坪碼頭上有十來家旅店,船夫們常來這里下歇,店子生意紅火。在碼頭河街背后,有一座大廟,名叫靈觀廟。廟里住著五六個和尚,香火旺盛。船工們常到靈觀廟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他們順風順水、平安無事。我記事的時候,靈觀廟被人拆除,和尚還俗。現在的靈觀廟遺址,只有一段殘破土墻,土墻上芳草萋萋。
我就在這條河邊慢慢成長,慢慢邁向這條河流,親近這條河流,認識這條河流,一次次地與這條河流坦然相對。
河水一如既往地向前流淌,有的地方清澈見底,成群的魚兒游來游去,有青魚、鯋魚、鯉魚、鮭魚、鰱魚、黃刺骨、馬鰱刀等,品種豐富。那個時候,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魚類與人類受益匪淺。我們沒有先進的捕魚工具,常常會跟著哥哥從鄰家爺爺的煙斗中挖出一點煙屎,再捉來三五只蜻蜓,將它的肚子剖開,將煙屎放入蜻蜓腹中,封好后,丟向河面。一聞到尼古丁和焦油混合物的香味,魚兒們就會游來爭著搶食。不一會兒,魚兒們會被鬧昏過去,成為我們的網中之物。
還可以到牛巖排去抓團魚。牛巖排附近有一塊足有三四張竹簟那么大的石板,石板與沙灘之間有一片開闊水域。河水下落時,能看見一些石頭下面躲著大小不一的團魚。村中老人常說團魚咬人了,要等到第二年打春雷時才會放口。因此,我們不敢輕易去捉團魚,但又經不住誘惑,偶爾下河捉一兩只,作為向同伴炫耀的資本。有時候,我們會做一根魚竿,魚鉤上鉤一些蚯蚓,坐在石板上靜靜垂釣。魚兒上鉤了,翻腰一扯,它就上了石板不停地掙扎、蹦跳,我們趕緊用雙手將它捉進魚簍……這些都是我們夏日享受不盡的趣味。
河下是一道長長的沙洲,我們沿著沙洲可以走出很遠。沙洲在陽光下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看得我們眼花繚亂。我們小心地向前走著,腳下是泥沙,胸前是河水。待要走向對岸時,河床突然凹陷下去,河水變得深黑,不會游泳不僅過不了河,而且會為小伙伴們所拋棄。
是哥哥教會我游泳的。先是狗刨,然后是鉆悶功,動作由淺入深,由易到難,每天都要吃好幾口河水。一些日子過去,某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子輕飄了,雙手不再亂劃,雙腳不再亂彈,心里不再慌亂,只那么輕輕一蹬,身子就浮了起來。就在一瞬間,我學會了游泳。一時欣喜若狂,那天在河里泡了好幾個小時。游完上岸,我們會在沙灘上的一個泉眼旁休息。泉眼里的泉水冷冽甘甜,趴下身子,喝上一口,全身的疲勞消散了。有時候,我們還會在肚皮上、大腿上,甚至是頭發上,胡亂地抹上稀泥,把自己弄成鬼怪模樣,調皮興奮地嬉鬧,然后又一股風般跳入河中清洗。
雨季,是酉水最為兇險的時節。只一兩場大雨,先前幽碧平靜的河水就渾濁狂暴起來。滔天巨浪卷來了樹枝、木板等各種雜物,還有豬牛等牲口,有的已經死去,有的還在水中掙扎。這個時候,大人們就會劃了木船爭搶。這種活兒是水性極好又十分膽大的強悍男人做的,一般人不敢輕易嘗試。酉水河在此時展現出殘暴的一面,但更多時候呈現的是它的平靜與溫柔。
聽老輩人講,先前村道兩邊全是木屋,挨挨擠擠,屋檐搭屋檐,雞犬相聞,民風純樸,彼此親近。不料,1958年的一場大水,將臨河的房子全部沖入河中……以前的村莊模樣,我已無法想象了,但那些彎曲的巷子、石砌的圍墻和遺留的青青石板,讓我可以依稀讀出它昔日的繁華與詩意,給予我無盡的遐想。即使一切都不在了,酉水河會永遠在。
在河邊飄搖的日子里,我們長大成人。我們可以輕松地游過河去,酉水河在我們的眼中變得有些小了,它不再能夠輕易地容納我們。我們有了自己的主張和想法,也不再聽任它的擺布。我們從河邊的碼頭出發,邁向更遠更廣闊的地方。我們走向洞庭,走向湘江,然后奔向長江、黃河,我們看到了許多河流,甚至順著河流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邁向了大海。置身新的風景里回望時,我發現自己對故鄉的這條大河情有獨鐘。原來,它早已經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生命——其實,它一直在不舍晝夜、浩浩蕩蕩地在我的心底奔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