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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健 攝

幾十年前的一天，潔白潔白的云像仙女的衣袂，在呂洞山上空徘徊。

楊姐舉著涂滿桐油的油紙傘路過梯子寨時，龍哥正挨父親的罵。他抬頭看見楊姐和姐妹們走來，羞得跳進高粱地，佯裝查看病蟲害。龍叔見狀，笑罵道：“放你趕秋你不去，我要你看蟲了？你這個兒子！”龍哥心里透亮，這是爹默許他去趕秋——今天的農活，爹會自己扛下。于是他從地里跳出來，不緊不慢跟在楊姐她們身后。走到水井邊，楊姐和姐妹們用桐子葉舀水喝，等龍哥趕上，一行人說說笑笑往夯沙趕，去赴那場秋的盛會。

趕秋節，又稱“交秋節”，是湘西苗族人民的傳統節日。“秋”即秋天，“交秋”便是立秋。每年立秋的具體時間落到哪處村寨，哪里就要辦節。屆時，苗族同胞身著盛裝，舉著陽傘，從四面八方涌向秋場，以唱苗歌、舞獅子、表演苗拳、打苗鼓、椎牛、上刀梯、展絕技、蕩八人秋等方式，迎秋、祭秋、鬧秋——既是喜迎豐收，也是祭祀谷神，更成了青年男女社交的契機，以此感謝自然饋贈，抒發心中喜悅。

這是湘西苗族現存最古老、內容最豐富、保留最完整、氣氛最熱烈、凝聚力最強的傳統慶典之一，堪稱展現苗族文化的“百科全書”。

并非所有墟場每年都能辦趕秋，要看立秋時間落不落在你們場。以保靖夯沙為例，當地趕場日為逢五、逢十，若立秋當天的農歷日期是五或十，夯沙便辦節。

夯沙的趕秋節在周邊久負盛名。每次交秋，保靖、花垣、吉首等地的各族同胞，或爬山路，或踩跳巖，穿鄉過寨，從蒼天古樹下過，從木橋上過，渴了就舀口古井的水，涌向夯沙。呂洞、夯吉、梯子等村寨的鄉親，馱著獅子、擰著棍棒，邊走邊敲獅子缽，聲音在山谷回蕩，驚起一樹樹飛鳥。

這時節，地里的黃瓜熟了，若有人實在餓了，就摘一根吃，主人家看到了不會罵。在苗鄉，摘黃瓜不算偷，摘的人也懂分寸，不多摘，大可以邊走邊吃，抿抿嘴，呵口氣，繼續趕路。

夯沙場上，早立好了刀梯，小商販也擺好了攤：米豆腐、涼粉、油香粑……多是零食。唯有排拔人格外，別人賣吃食，他們兜售自家煅打的銀飾。石啟貴在《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原名《湘西土著民族考察報告書》）中就寫：“銀匠之技，乃工銀飾物品。苗鄉銀匠所制銀飾物，非但名目繁多，而且花樣新奇，鉆刻式樣極為美觀，不亞于漢族銀匠之手工技能。苗區精此業者，莫過保靖之夯砂坪……”

耍獅人多半會些拳腳，但此刻武功派不上用場，各村的獅子被觀眾緊緊圍住，用尋常“破槽”（開路）的法子根本打不開場子。情急之下，幾個村寨的老師傅聚頭商量，選出一個善使鋼叉或流星錘的，拋鋼叉、甩流星，才總算清出一片空地，立壇祭祀。

獅子爬桌子是夯沙趕秋的重頭戲。據梯子寨和夯吉寨的老人回憶，最高曾堆過45張八仙桌，呈“品”字形疊起，最頂上一張四腳朝天。扶桌的人將桌子四腳扶穩后，耍獅人和逗獅人踏著獅子缽的節奏，騰躍、朝拜、臥地、翻滾、抓身、撓頭，一步步熱身。隨后，獅子在逗獅人引導下，躬身鉆過最底層的桌子，然后躍上第一層桌面，邊舞邊攀，逐層爬向頂端。到了最高處，逗獅人將“寶”放在桌子中間，讓獅子“啃”，自己則返回地面。這時，獅子的四只腳分別踩在桌子的四只腳上，給觀眾表演絕技，轉身、繞圈、前伸、后傾、站立、抖毛、抓癢、跳躍、朝拜、啃寶等，上面表演精彩，下面掌聲如雷。

表演結束，要將桌子拆下來，其中最高的那張桌子，必須由人工翻筋斗從高空背下來。只見背桌子的人站在高空，朝下面看了幾眼，然后蹲下，低頭，伸出雙手抓住桌沿，準備往下跳。場上千人百眾不約而同靜了下來，男女老少都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腳一蹬，順勢一個翻滾，從高空翻落下來，離開高空不到一秒鐘，人桌分離。下面的人早有分工，一伙接住人，一伙接住桌，“嘩——”掌聲經久不息。姑娘們望著這利落的身手，各懷心事，芳心暗許。

這邊獅子剛謝幕，那邊已開始上刀山（即上刀梯）。一根高高的木樁豎在平地上，兩邊插著大刀，刀刃朝上，寒光閃閃。上梯前，法師先念口訣封住刀口，然后赤手抓住刀刃、赤腳踩在刀鋒上，如履平地般爬上頂端，表演“鷂子翻身”，然后掏出牛角，“嗚嗚”吹響，聲傳四野。

除了上刀山，法師還會表演踩鏵口、摸（踩）油鍋、咬紅鐵、抹紅鐵等儺技。踩鏵口，是將犁田的鏵口燒得通紅透亮，法師抹掉表面的灰燼，赤腳來回走動。“過火海”則是在燃燒的炭火上行走，雙腳被燙得“哧哧”響，卻毫發無損。摸油鍋時，法師將手伸進滾燙的油鍋里取物，油鍋里冒著煙，法師的手卻安然無恙。“咬紅鐵”更驚險：燒紅的鐵器，如犁頭和鐵塊被他含到嘴里，用牙咬、用舌攪，看得觀眾直咂舌。抹紅鐵是把一根粗鐵條燒紅，法師雙手抹上桐油，在鐵條上快速摩擦，手到之處，煙霧騰騰，火苗呈綠色，使人膽顫心驚。

七月天熱，人們到處找水喝，熟路的往馬明勇家旁的水井、學校舊址的水井或派出所附近的水井跑，不熟的，或到場上人家討水喝，或者有人挑水賣，花錢買水喝。

青年男女則三五成群躲在山坡樹下，對歌傳情：“姑娘美貌像朵花，嬌模嬌樣人人夸。如果能夠摘回去，愿做女婿喊你爸……”

那時沒有時鐘，記時全靠矮坡寨的祭壇。祭壇由專人看管，人稱“王紀”。每年除夕正午，太陽直射，人影與身同長，腳踩到腦殼時，王紀開始燒香。香插在祭壇內，不能讓風吹到，吹到的話，會加快燃燒速度，記時不準。祭壇里有一個轉盤，通過轉盤與香火對應，來計算時間。兩炷香為一個鐘頭，四炷香為一個時辰。最后一炷香燃盡，王紀便命令放地銃，龍姓山寨聞聲呼應，舊的一年就過去了，人們可以開門迎新年了。

世代以來，記時的師傅都姓龍，“王紀”成了代號，喊來喊去，反倒沒人記得他的真名。每年趕秋，人們見了他總熱情打招呼，這成了夯沙趕秋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