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群
從瀘溪往南六十里,經浦市過達嵐,至辰溪、瀘溪、麻陽三縣交界之地,層巒疊嶂處群山逶迤散開,一條靜謐蜿蜒的溪水徐徐流淌,蘭村獲得了騰挪開闔的生存空間。
一
蘭村人大多姓劉,傳說上代太公為江西人,于江西填湖廣時遷徙至于此,但見溪山回環,便于此處安家,隨后又有包、鄧兩家遷移聚攏,不斷營造居所,把生土變為熟土,把熟土變成農田。至今,村中的劉氏宗祠香火猶存,逢年過節,劉氏族人必集于祠內祭祀祖先。
蘭村人家分五處:塘灣、屯里、板橋、碧溪、羊牯垴,地名皆取自地理環境。湘西鄉下建房大多就地取材,若是山中多木頭,自然是杉木建造的吊腳樓,若是采石方便的,則是石頭房子居多,若是石頭也沒有,就以黃泥的土房為主。因此,蘭村多為黃泥的土磚房,從田里取了泥土,泡水倒入磚模,成型曬干后即可砌房。
小暑過后開始入伏,是砌房的好季節。一家砌房,全村的人都來幫忙,男人們在田里將泥土在水中反復攪拌、夯緊,再將成型的泥坯取出,一排排擺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他們手上忙碌,嘴里還不忘開些不葷不素的玩笑,黝黑結實的膀子上全是黃色的泥巴,婦人們在廚房殺雞剖魚,煎炒之聲,響連四壁,炊煙裊到庭前。房屋建成后再將谷殼、稻草混入泥中粉涮墻面,使其更為堅固、防潮。
這種黃色的房屋沿著山勢鋪展開,到溪邊才停頓下來,戶戶庭前屋后都種桃樹梨樹,也有種柑橘的。春天時,桃紅李白熱熱鬧鬧地擠滿了院子,豆角花爬上籬笆,引來無數粉蝶翻飛;秋日里,一枝枝柑橘從土墻上垂下來,會碰到路人的額頭上。
路邊的土地祠,因陋就簡,泥墻泥瓦,只供一尊須發皓然慈眉善目的石佛,香案上有陳年的蠟燭及點剩的香棒,兩旁貼著“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在湘西鄉下,土地祠大多居于樹下或路旁,以兩塊石頭為壁,一塊為頂,有條件的塑個神像,否則豎個木頭牌位也行。
蘭村有溪,名曰太平溪,有佑一村太平之意。太平溪波微水緩,一路向東,連接至沅江,溪水清澈見底穿村而過,可漿洗、灌溉,傍晚時常有野鴨成群結伴停在水邊清洗羽翅。溪上多有石橋或跳巖,水邊長滿蘆荻,高過人去,春日里一岸翠綠,秋天枯黃了,一片片雪白的絲穗在風中起伏翻滾。水芋、黃菖蒲隨流水緩緩擺動,野鶯和水鳥停在岸邊的石頭上曬太陽,有人靠近時,便齊齊拍著翅膀從水面低低掠走。
我外祖母家住在屯里,門前是太平溪,溪對面有大片幽深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盛夏里進入林中,骨頭都沁得冰涼。我后來讀屈原的《九歌·山鬼》“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腦子里總會出現蘭村的這片竹林。
蘭村雖屬瀘溪縣所轄,卻因與麻陽縣城相近,故村民皆講一口的麻陽官話。比起生硬高亢的瀘溪話,麻陽話則更為綿軟,頗有吳儂軟語的婉轉。
二
十月小陽春,田稻都割盡了,此時辦齋酬神是湘西的習俗。
較小的寨子舞蚌殼燈耍彩龍船,大一點的村子要搭臺做戲文。明末江西弋陽曾氏兄弟棄官避難至此,常以哼唱弋陽腔來思念家鄉,后人將本地的儒釋道音樂、放排號子、民間歌謠融入其中,就形成了辰河高腔的雛形。也因此,蘭村人熟通戲文擅唱高腔,有自己的高腔班子,雖三歲孩童亦知曲唱,便不覺奇怪了。
蘭村搭臺唱戲,十里八鄉的人都會趕來看。種地的放下鋤頭,織布的停了機杼,經商的關了店鋪,嫁在外地的女眷是用轎子去接了來,家家都有幾桌客人。
戲臺搭在祠堂外,臺下擺滿了攤販,賣甘蔗、柑橘、涼薯、荸薺,還有熱氣騰騰的油條、燈盞糍、剩飯糕,熱熱鬧鬧一直擺到了田坎上去。只見人頭攢動,推來推去像潮水,女眷們吃著瓜子相互攀談,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男人一邊大聲地打著招呼,一邊看她們,小孩子三個一伙五個一堆,流著鼻涕在攤販前鉆來鉆去,剛吃完這個又吵著要買那個,這樣沸沸揚揚直到鳴鑼開戲。
高腔有鑼鼓鉦笛嗩吶來配,長相清秀俊美的扮旦角,先來一出《放告認母》,然后是《洗馬沐鞭》、《專諸刺僚》,一出緊接著一出,待到發五猖、捉寒林、打叉捉鬼時,演員跳下臺,在觀眾中穿插打斗,大刀長劍于頭上揮動,驚得眾人連連唏噓退讓。到了最后“目蓮戲”是高潮,臺上鋼叉翻飛,一口漆得烏黑的棺材就擺在戲臺下,若是演出時失手出了人命,便隨手塞進棺材里去,與他人無關。
唱到目蓮在陰間十殿尋母時,佐以嗩吶、笛子幫腔,一時如泣如訴催人淚下,一時又似萬馬奔騰地動山搖,眾人緊挨著棺材,都屏住呼吸,心懸在嗓子眼里去了。汪曾祺曾經說過,川劇的幫腔運用“間離效果”,不要求觀眾完全“入戲”,要保持清醒,和劇情保持距離,而高腔中嗩吶、笛子模仿人聲幫腔,亦同此理。
看完四十八本連臺戲已經是半個月后了,眾人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冬日里農閑,是鄉下人嫁娶的好時節。板橋人家做親,嗩吶吹得五里外都能聽見,嫁妝從路上抬過,雕花的鏡匣,大紅的絲綢被面,沿村的女子都出來看,嘰嘰喳喳直看得眼睛發熱,暗自籌謀等到自己出嫁的時候,定然也要置辦這么一套妝奩。只是,他幾時來家里提親,爹娘又會不會答應……花轎過處,留下了蘭村女子如針腳般細細密密的心思,夜里聽著太平溪水嘩嘩響個不停,久久無法入睡。
最小的姨娘大我十五歲,平日里最疼我,在家舂米背著我,出門看戲也背著我,沒人的時候,我叫她姐。她十八歲那年,媒人上門提親,男方是呂家坪開豆腐坊的向家老三,蘭村人都說,姨娘嫁過去享福了,以后有吃不完的豆腐。
姨娘出嫁前三天,不吃不喝亦不梳洗,一個人坐在屋里斷斷續續地哭,我心里像是有一樣東西塞得滿滿的,卻又說不出來,便跟著哇哇大哭。姨娘聽了,停下來問我:“崽妹,你哭哪樣?”我哭著說:“我也不曉得。”姨娘拿手帕給我擦鼻涕:“崽妹,以后要聽嘎婆話,我得空了轉來看你們,買糖給你吃。”我緊緊抱著她不撒手:“姐,我不要吃糖,我只要你。”
到了正日子,新郎來迎親,花轎到了門口,姨娘撲到外祖母懷里嚶嚶啜泣,只恨以后不能在爹媽跟前盡孝,又舍不得一起長大的姊妹,也罵媒人,罵吹鼓手。她一邊哭,一邊罵,直聽得女眷們都眼睛發潮。將及卯時,吉時已近,舅舅背著姨娘上轎,于是,鼓樂大作,媒人點了火把在前面引路,一行人馬浩蕩,吹吹打打沿著太平溪往西去。屋內突然變得空蕩冷清,外祖母便放聲大哭,溪那邊隱隱傳來兩面鑼聲:“白生——白養——”
三
過完年,溪水肥了,春天也就來了。
二月里,便有“春倌”提著籃子挨家挨戶唱送《春牛圖》,他口中唱些勸人為善勤儉農作之詞,那籃子里裝著木刻版印的《春牛圖》和新黃歷,上面寫了來年的二十四節氣預告。主人收下春牛圖,將其恭恭敬敬地貼在大門上,再回給春倌一些零錢,或一碗米幾個糍粑,然后春倌又去第二家。
接了《春牛圖》,意味著育秧播種的時候也要到了,蘭村人對育秧播種極講究,要帶了三炷香紙插在田塍上,拜完五谷神才播種子。對于他們來說,遵循著天氣的變化和神明的指引生活,若是還有困惑,便去請教劉先生。
湘西鄉野經常會有些頗為雅致的人物,這種人豁達灑脫,往往一肚子的學問,或寫得一手好字,或畫得一手好畫,甚至對詩詞楹聯也是極擅長,這種人看似平平無奇,與你論起經史子集來,會讓你覺得山河浩蕩豁達明亮,外面的天下世界都到了堂前來。
住在外祖母家隔壁的劉恒良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劉先生自幼酷愛聽戲,五歲能唱,聲音清爽,吐字圓潤,十五歲到縣城讀書,是村里難得學過新學的人。之后隨浦市雙少班四處演出,下過常德,去過黔陽,年近六旬才回到蘭村,自此賦閑在家,整日里讀書唱戲,或去太平溪垂釣。有村民帶著子女上門學戲,劉先生也都耐心相授,不收分文。眾人過意不去,逢年過節便讓自家孩子給先生送去一筐山薯,或幾尾鯉魚。
外祖母見母親每日趴在土墻上看劉先生教戲,便帶著母親上門,行了拜師禮正式學習高腔。后來,縣里成立辰河高腔劇團要招學員,蘭村自然成了首選地,十二歲的母親因扮相秀美唱腔婉轉,經劉先生推薦考入縣劇團,從而改變了一生。
劉先生是在過完七十歲生日走的。在鄉下,過了六旬算喜喪,所以后輩并無悲傷,孝子去太平溪取了水,給先生洗身更衣裝殮。然后扎孝堂、羅孝帷、點長明燈,由族中長輩編派,大家各司其職。
深夜里,大家圍在先生的棺前聽歌郎唱老人歌。開始是一個人在唱,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多,像是有很多人在附和著一起唱,那曲調沒有太多起伏,如同一條平靜的河流緩緩流過,無始無終。長途遷徙的苦難,勞作生息的艱辛,以及人生短促、老之將至的悲嘆,這歌里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四
立冬,我陪母親回到蘭村。
自外祖母過世后,母親再沒回過蘭村。一路上,山谷兩旁的各色植被一層層往上鋪開,河床邊的小樹密密擠擠地長在一起,八十二歲的母親如孩童般快樂,見山也親遇水亦喜,路上看到成群的山羊和鴨子,也要絮絮叨叨跟我講上半天。
中午抵達蘭村,我們的車從村頭開到村尾,又從村尾回到村頭,最終停在溪邊的文化廣場上。下了車,母親瞇著眼四處張望,嘴里喃喃道,田埂呢,土墻呢,怎么都不見了……她努力將記憶深處的碎片拼接成家的模樣,可是與二十多年前母親最后一次回到蘭村時相比,新修的鄉村公路,路邊停放的一輛輛小車,以及錯落有致的棟棟別墅,早已不是她記憶中故鄉的模樣。
站在蘭村,母親卻找不到家。
開河和老猛把我們接到家里。開河是大舅舅的兒子,老實憨厚不善言辭,老猛是二舅舅的兒子,狡黠中透出精明。八十年代初,為了尋找機遇,他們和村里其他年輕后生一起背井離鄉外出謀生,憑著踏實、肯干的性格和常年砌土磚房的手藝,他們很快找到了生存之道,于是拖家帶口,從最初做磚做瓦賣苦力,到后來成立了建筑隊、基建公司。
前幾年,國家精準扶貧的好政策猶如一夜春風,吹活了漂泊在外的游子們的心。回到久別的蘭村,他們大刀闊斧地開墾山坡荒地,建了黃桃、冰糖橙等新型果木基地,又大量種植茶油、藥材,通過互聯網銷到全國各地。還有人在村里辦起了養殖場,散養些豬、牛,發展壯大后成立了養豬專業合作社,讓生豬養殖業走上了基地化、規模化和商品化生產道路。如今,蘭村人家家養豬戶戶喂牛,種稻子的,改良了品種,種天然綠色無公害有機米賣到省城,收入頗豐。
“我種了五百畝油茶養了三百頭豬,豬圈就建在油茶林里,豬糞發酵后轉化成油茶林的肥料,節省了大量成本,效益更高。老猛比我腦殼活,他跟年輕人學網絡直播,把村里的柑橘、芝麻和腌菜都賣到北京、上海去了。”說起現在的生活,開河咧開嘴笑了起來,臉上的褶子像朵綻放的南瓜花。
百年歷程,山鄉巨變。從漁獵到農耕,寬廣的太平溪不僅賜予了蘭村人財富,更造就了蘭村人過人的見識和謀略。他們熱情、樂觀,守著一份家業,過平實安穩的日子,又能接納新的思想,在機遇到來時大展拳腳。如今,族中子弟在外為官、求學者不少,更甚者,已是州、縣教育行業的領頭人。
午后,我們坐在老猛家的院子里閑話家常。
立冬的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紅色的薔薇濃烈地鋪滿了院墻,老猛說,兒子已經在麻陽縣城買房成家,女兒去北京上的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北京工作。母親聽得連連點頭,好,好,孩子們都出息了。隨即又傷感道,他們走出大山,見了世面,只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看著門前從容流淌的太平溪,老猛笑著說,每年春節孩子們都會回來,不管走到哪里,蘭村永遠都是他們的家。
是呀,順著水走,就是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