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芷江抗日受降紀念坊為3門4柱牌坊式建筑,呈“血”字造型,寓意中國人民取得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是3500多萬同胞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文/ 彭承忠 圖/ 彭承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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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嘎公,就是大外公,他叫向恒友,坐在我屋后檐溝,是一個瘦小的老頭子,愛喝酒,不愛講話,一句話經常說不順暢,總是“拼、拼、拼”一通。一開始,以為他說的是“拼了”,久而久之,才知道他說的是“不幸”或“不信”二字,直到我去了芷江,才知這“拼”是“不信”二字的合音bing,又可根據他的表情記為“兵”,他一般用于罵他的兒子孫子時,也用于與人講道理時或表達不服氣時。
他生于1917年8月25日,是老大,有九個小弟,家里窮。他結婚剛個把月,就有消息傳來,他家要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規定去一個人當兵。這是他知道的。在龍山縣他沙鄉的召市和來鳳縣百福司的街上,趕場天,當官的早作了抗日動員:日本人不僅打上門來了,還沖進堂屋了,只差把神龕和鼎鍋給掂了,這個時候還不奮起抵抗,你是什么人啊、還有什么家啊、還有什么國啊?!——那么得去。“既然去,就我去。”他說,四弟還未成年,老二太猛浪了,老三病魔纏身,都不適合;自己年長會事,遇事沉著,又機智麻利,去才穩當。他的這個想法得到全家人的同意。
于是,他在一九四○年二月二十日,到二梭鄉公所報到,與本鄉老砦的同名兄弟向恒友及十多人一起,到了龍山縣城。然后,縣里派人把他們送到沅陵師管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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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管區是前一個軍留下的。在大嘎公他們入住后約一個月,被國民革命軍第10軍接管了。軍長叫李玉堂。大嘎公被分到預備第10師。師長是方先覺。方師長去年底在江西打了一個大勝戰,才提拔,是個抗日的大英雄。新兵連訓練后,大嘎公被分配到師運輸隊。第一次為汽車服務,他先是驚訝,后是喜愛,但司機很牛,不讓他開,連方向盤都不準他摸。大嘎公反而只是一個賣苦力的,往車上搬東西,主要是搬米,天天搬,上車下車,送到食堂,送到倉庫,一身灰不隆咚的,有時也運槍彈衣服。除此之外,就是軍事訓練,是德國式的那種,比在家里挖土累多了。借物遠跳這個項目,大嘎公被軍校畢業的朱連長口頭表揚過。后來大嘎公也給我爹示范過,就是坪場擺上木匠用的木馬(長一丈二尺)三個,從這頭跳到那頭,中間只能與木馬接觸一次,我爹也是學了點軍操的,卻怎么都不合要求,而大嘎公只助跑兩小步就向前直飛起來、雙手在木馬正中一按,就飄過去了,腳穩穩地站在木馬的另一頭三尺外。大嘎公在這學了一年多,會打各種槍,會裝各種彈,還會利用障礙物及死角躲著射擊敵人,特別是會拼刺刀和擒拿手。
一九四一年八月,預備第10師接到命令往長沙開拔。這時,大嘎公已是團部文書。在一條小河邊往桃源行進時,天黑雨大路溜,他掉下高坎落入水中,等他從洪水里爬上岸來,已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部隊。他一邊問一邊往沅陵城走,認為到那里可以探到部隊的去向。走著走著,他就想回家了,他就改名向至安,說是放簰的龍山人,簰打散了,只有討米回家去。在官莊,他問路,那人姓向,是家門,他叫他叔叔。叔叔是保長,大嘎公心里踏實了,畢竟都是蓮花池向宗彥的后裔。叔叔把他帶到鄉公所,官莊鄉長請他給沅陵常備隊(補充隊)帶封信,到了常備隊,那人打開一看,說“歡迎歡迎”。原來信上寫著“官莊鄉送到壯丁向至安一個”。大嘎公才知自己抵了他們鄉一個壯丁的任務,但既來之,則安之,他就這樣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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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常備隊把他送到芷江國民政府防空委員會。新兵訓練后,被分配到特務旅一團二營七連。他們的營房在東門口、七里橋、竹坪鋪、五里牌一帶,他住在五里牌。
一到芷江那天,他剛找到自己的鋪位,防空警報就嗚嗚嗚地響了,是日本的飛機來轟炸,班長王子喚就把他邀到在一個背角的小防空洞里。不久,就聽見當當當的大響,大地隨之顫抖。飛機一過去,大嘎公就準備站起來,王班長的手卻死死地壓住他。王班長說,還有!沒想到日本的飛機又掉頭飛到頭頂上來了,又丟炸彈,當當當地又大響,聽到好多木屋垮塌的吱吱聲,以及人的呼喊哭叫聲。直到警報解除,他們才站起來。王班長說他們要做的事就是保衛飛機場和幫助打日軍的飛機。
芷江飛機場,是盟軍當時在東亞的第二大軍用機場。場合最大時,駐有四個飛行大隊、兩個汽車中隊、兩個工廠、兩個油彈庫、導航臺、醫院、招待所等十多個團級以上單位,機場外還駐有陸、空、憲總司令部、特務旅三個團和防空部隊等十多處軍營。空軍第一大隊住在七里橋、第二大隊住在火藥港,第四、第五大隊住在木油坡,美第十四航空隊住在飛機坪,陳納德的空軍司令部設在七里橋,它們都是日軍欲轟炸的重要目標。大嘎公他們一集合,王班長就講了這里怎么重要、大家應該怎么做:就是我們死了,也要保住他們活著!
大嘎公有去年的訓練打底,領會得快,人又會看事,連長排長班長非常喜歡他,經常讓他任小組頭目,去偵察敵特情況,執行特別任務。日軍要炸飛機場,得先掌握飛機、彈藥、總部等要害的位置,就得派人潛入收集情報。大嘎公他們要保衛好這些東西這些人,就得與這些特務、漢奸斗智斗勇。王班長說,上前年,有些漢奸和特務混進來,把一些情況發給日軍司令部,來了一次大轟炸,損失重。這些混進來的壞家伙雖然被抓了幾個,但他們還有,后面還有人混進來,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搗亂。這嚇得大嘎公到了床上也不敢放心睡,本來他為隱瞞去年當兵的事而特別不愿多講話,記著“謹開口慢出言”的古訓,現在他講話更加慢條斯理,不知道的以為他是個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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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嘎公說,一開始他是守油彈庫,在庫邊站崗,按證件讓人進出,站得久了才被安排在油彈庫里外巡邏,能走動比傻站著好受些。一天三班倒,但加班的時候特別多,因為裝油裝彈的飛機什么時候起飛什么時候回來沒有定數。后來他也守過飛機。飛機沒飛時是藏在不遠的山窩窩里的,當地人稱之為“雞窩(機窩)”,用花花綠綠的布遮蓋著,連去飛機邊的大路也鋪了這個作偽裝。大嘎公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守著,不準無關人員靠近。他還擦過飛機上的機槍,幫助修飛機上的炮和補飛機機翼上的傷洞。他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英語,比如見到熟人,喊“嗨”,不同意就搖頭說“魯”,把東西拋過來叫“趴十”,他跟著學英語的是個美國人,叫“思密斯”。他也守過飛行人員住的招待所。
最讓他難忘的是幫助打下日本的飛機。那是一九四三年六月的一個深夜,防空警報突然響起,日本飛機又來偷襲機場,他們分布在機場周邊的山頂上,看到日本特務發出的信號彈,就也發信號彈,加上一些單位和一些老百姓發的信號彈和打的防空炮,一時間天空被照得亮杲杲的,五顏六色,日機來了也懵了,分不清哪個是真的,混亂中不知道彈往哪兒投,投了也炸不到我們的飛機。我們這方早已準備好了,打他一個猛不知,他們想轉彎掉頭逃跑,已來不及。我們的戰果是打炸敵機九架,重傷敵機四架。聲聲巨響,把大嘎公震動得哭了起來,泄了他這多日的窩囊氣。他后來給我說,這是他十五歲之后的第一次大哭,也是他最后一次大哭。在此之前,他們接到任務,做了不少的木飛機、竹飛機,并貼上與飛機相像的紙,遠看就是真飛機,與其他單位做的一起擺在飛機坪里,專門讓日本的偵察機看見,讓芷江城的特務望見,引誘日本飛機來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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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一年后,大嘎公在我們生產隊是個有力氣卻不大會農活的人,被安排與我媽她們喂豬,做些劈柴、挑水、背豬草、挑糞、燒灶火之類的事情。在灶門口,他對我說:“你要多吃油炒飯,吃了錠子(拳頭)有缽缽大,像鐵錘錘,好打日本鬼子!”然后給我一個用蘆茅桿織的綠白色飛機,我特別喜歡它。他讓我玩一會兒后,又把它嗚嗚地飛了幾下,然后放在灶邊砍豬草的木板上,撿了火熾子射它,同時叫我用我爹給我做的玩具水槍向他射水。當時,我看到他一身濕一腦殼的水,我笑得不行,他也笑得合不攏嘴,卻被一個嘎婆責怪“你又找事啰”,才收了笑容,恢復結巴狀態。
又十二年后的深秋,我在懷化讀書,去了一次芷江,看了抗日受降紀念坊舊址,只有一些圓沙石緊緊地嵌在硬泥中,有些許貼地小草,介紹的人說,將在這里重建這個坊,正征集坊柱上何應欽寫的對聯,其他的都已得,只差他一個人的,說:誰能記得,獎勵一萬元。我寒假去大嘎公屋里問,他說,他記不得那對聯了。只問曉得七里橋在哪不?我一臉茫然,說,不清楚。他充滿期待的眼神又暗了下去。我走時,他又問了一句,飛機坪上長了蒿子沒?我想,那不可能長蒿子,說,沒有,只有一些癩子一樣的地草。他黯然神傷地說了一個“哦”。
前不久,我因工作關系,看到有關他的幾份檔案資料,我才聯想到他的那次問話應該別有深意。我也想起他給我講的那些碎片故事原來是這么完整這么壯麗,我也才發現他是一個被埋沒的抗日英雄。于是我決定,要全面了解他。我找聽過他講往事的人回憶,重點走訪87歲的大叔彭大國和92歲的八嘎公向恒仁,再不去問,可能大嘎公在鄉親心中就只是個被迫從軍、吃了八年兵糧、混于舊軍隊的一般小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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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那次大哭之后,大嘎公表現得更好,第二年就提拔為排長,此時王子喚任連長、任達煌是營長,黃安佑當團長。芷江保衛戰,是大嘎公一生里最忙最高興的時光。據《芷江縣志》記載,43天內,僅第五大隊就出動戰斗機2500架次,最緊張時,一天曾出動250架次,投放炸彈100多萬磅,發射機槍彈80多萬發,殲敵約1萬多人。這些天里,大嘎公在風中,在雨里,在日下,在地上,在白天,在黑夜,不是運炮彈,就是在加油,不是補輪胎,就是抓特務,不是搬面粉,就是送機梯,經常伴星月陪朝陽,夜晚接著白晝干,白晝接著夜晚干,一天三餐幾乎只能吃一半,有幾次尿都沒有來得及屙,打脫在褲襠里,與汗水混在一起,還是紅色的;臉是花的,眼是紅的,手是破的,血滴到飛機坪上是黑的,他在白天一直在喊“兵兵兵”,在夢里一直也喊“拼拼拼”……可當聽到又炸了多少敵人、打了多少敵機,他又是多么地高興。可惜大嘎公還是講得不多,講了我們也記得不太清。八嘎公們問他聽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時他在做什么,他說:在找椅子,為“芷江受降”作準備。受降官應該在大椅子上坐得雄雄的,這是團長的命令。這一盛況,就是一年后他到漢口訓練孝感的新兵時,仍在津津有味地講。在這特殊的時刻,他是可以口若懸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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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看到局勢不穩,就請假回龍山老家看一看。回老家后,他被逼跟著同名兄弟向恒友等一些嘯聚山林的“橫強客”跑了兩年。
新中國成立后,大嘎公迎來了新生。后來,他還成了我們生產隊的隊長,帶領社員大力發展農業生產,改變家鄉面貌。
1989年,大嘎公走完了他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