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凱頻
1935年3月,師長顧家齊率領家鄉子弟離開鳳凰,開赴浙江寧波抗日前線。鳳凰全城民眾自發沿街夾道相送,為家鄉子弟壯行。鑼鼓聲中,軍民振臂高呼:“筸軍出征,中國不亡!”堅強的誓言猶如閃電驚雷,劃破長空,響徹云霄。
1937年11月,淞滬戰役進入緊要關頭,以鳳凰子弟為主的128師官兵,奉命開往嘉善阻擊日軍。在敵眾我寡孤軍無援的情況下,堅守陣地,頑強對抗。這幫吃紅薯、抽旱煙、腳穿水草鞋、手握“漢陽造”、馬刀的鳳凰兒郎,猛虎下山般地沖向日軍,一個個赴湯蹈火,前仆后繼。“兄弟們!頂上去!不要出鳳凰人丑!”這聲音穿透硝煙,蓋過沖殺聲和槍炮聲,在戰場上回蕩。他們知道,國破,家將亡;他們更記得出發時,給鄉親父老發過誓。為了這些,他們可以不要命。
吳光烈是阻擊戰中有幸活下來的中層軍官,當年35歲,任767團2營營長。這個苗族青年軍官,武藝高強,勇猛善戰,被稱贊為“抗日虎將”。
吳光烈生于1902年,字誠齋,苗族,鳳凰縣阿拉營野牛山(現屬新寨村)人。聯合中學畢業后回家務農。24歲進入湘西巡防軍軍官養成所學習,26歲考入貴州“崇武學校”,畢業后回湘西巡防軍服役。“七七事變”后投身抗日,先后參加寧波海防,富陽江防,嘉善阻擊戰,埭溪江防,牯塘戰役,長沙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會戰,華容保衛戰,累立戰功。
野牛山在云貴高原邊緣上,山高坡陡,林木蒼翠。臺地上的天星溪和新寨溪緩緩地流到這里,被野牛山迎面擋住,匯合到一起,順著山溝的峽谷直接瀑瀉,把兩邊的巖壁削得險峻。吳光烈從小上山放羊,砍柴,打獵,下河游泳,摸魚,撈蝦,照夜火。常年練拳習武,練就一身力氣和武功。這些招數,到了軍隊正好派上用場,善于野外和夜間作戰,在抗日戰場上發揮了特殊作用。
嘉善魏塘街道三里橋村的抗戰老兵謝天佑,這位當年的“娃娃兵”,12歲被顧家齊師長收留作傳令兵。晚年回憶起當年吳光烈夜襲楓涇鎮日軍的戰斗情形,記憶猶新。
1937年11月9日深夜,營長吳光烈率三連戰士,悄悄摸進了一條由北向南的街巷。突然聽到日本鬼子的腳步聲響,吳營長靈機一動,叫石連長接力傳令,要戰士們全部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卸下刺刀,抽出馬刀,向街道兩邊散開,隱藏起來。日軍進入伏擊圈,一聲令下,他們一起躍入街巷,對著黑影就砍,摸著衣服就刺……突然的襲擊,古怪的戰術,讓日軍措手不及,防不勝防。吳光烈稱這種戰法是“明打暗,活人打死人的‘近戰術’”。楓涇鎮之戰,日軍傷亡200余人,我軍傷亡80余人。
11月10日晨,七八百名日軍進攻764團第一營陣地,營長張靖華率部沖鋒,與敵人展開激烈的白刃戰,傷亡慘重,僅剩20余人。眼看陣地即將失守,吳光烈率苗家兄弟及時趕到增援,憑著苗家武功,展開白刃肉搏,三下五除二將日軍擊潰,奪回了陣地。
11日凌晨,日軍集中優勢兵力突破763團陣地,抵達陸家浜附近,與767團展開激戰。面對日軍的沖鋒,767團以吳光烈為骨干的官兵們與敵反復沖殺,經過幾十次肉搏。師長顧家齊直屬連排全部投入戰斗,鏖戰至黃昏,767團將日軍驅逐至陸家浜以東。
嘉善阻擊戰,128師的官兵們,用血肉之軀,筑起一道堅固的城墻,掩護了中國部隊的后撤,粉碎了日軍迅速切斷蘇嘉鐵路的企圖,為南京防御贏得了寶貴時間。吳光烈作戰有功,升任為少校團長。
1939年10月,蒙冤牯塘而受到排擠的原128師鳳凰籍軍官,一部分進入了暫5師,吳光烈任第2團團長,繼續拼殺在抗日戰場上。隨暫5師調往湖北公安、松滋、石首一帶,防守長江中游防線。
1941年,暫5師奉命抽調兵力渡江參戰,吳光烈部8連率先渡過長江,到達北岸后迅即對萬城、馬山、鄭家場、李家埠等日敵據點發起攻擊,很快占領了這些據點,繳獲了大批武器及軍用物資。
1942年初,日軍開始大舉進攻長沙。吳光烈團渡過湘江到達河東市區,接防經武門至杜家山防線。與日軍短兵相接,在市區浴血激戰4天4夜,以較大的犧牲守住了防線。1月6日,長沙城內后撤的日軍與守軍兩軍交錯,仍在激戰,暫5師全師迅速渡江追擊作戰。吳光烈團一直打到湘陰縣境內,成了73軍的追擊尖鋒。
暫5師7團團長余子秀,湖北江陵人,束發從戎,女中豪杰。戰火中與吳光烈結為伉儷。1941年第二次長沙會戰,余部7團被調往長沙作戰,擔任攻城任務,進入預定地點后,與日軍接上火,攻城受阻。余子秀命令用木頭捆成排,壓在電網和鐵絲網上,讓部隊沖鋒突破。部隊通過護城河,攻入城內,遭到日軍頑抗阻擊。余子秀在指揮作戰時,被一枚炮彈擊中,當場犧牲。吳光烈率部前來增援,將圍攻的日軍打退。吳光烈抱著妻子余子秀的尸體痛哭,擦干眼淚繼續投入戰斗。
吳光烈在抗日前線沖鋒陷陣浴血奮戰的時候,大哥吳光鑼在家鄉利用庵堂空屋,安置安徽逃亡的16戶難民,送吳光烈15歲的長子吳文開前往芷江,修建軍用機場,秘密轉送中共地下黨員、進步記者,支持抗日。弟弟吳光士從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畢業后,回到家鄉,興辦新寨小學、鳳凰縣立第五小學,組織“新生救亡歌詠隊”,宣傳抗日。
1941年12月,長沙會戰勝利后,吳光烈被調往“成都中央軍校”高級班學習,離開部隊,暫時告別戰場。
照理說,一支“無筸不成湘”的鐵軍,在國家生死存亡的時刻,視死如歸,勇往直前,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堅守嘉善防線,應該是國家的脊梁。但同一陣營里,在政治腐敗、權利博弈、派系爭斗的背景下,他們被排斥,被傾軋,最終成為無謂的犧牲品。
128師在九江牯塘戰役被李漢魂誣告蒙冤,部隊番號被取消,軍官遣返回原籍,士兵被解散。在后來的暫5師、暫6師中,鳳凰籍官兵仍然占大多數。為了對暫5師、暫6師進一步有效控制,徹底瓦解“筸軍”的根系,分化湘西軍隊勢力,再一次打亂編制。削去師長戴季韜的軍權,把暫5師陳范、吳光烈調到成都學習,隨后湘西籍骨干軍官相繼調離。原有的鋼鐵般的部隊,變成七零八落,被削職或調離的鳳凰籍軍官和被改編分散的鳳凰籍軍士陡然發現,他們失去了方向。
1943年春,吳光烈、田興超與因公去重慶出差的旅長陳范會面。通過陳范介紹,與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開始接觸。三人對國民黨官場腐敗都十分痛恨,為國家、為筸軍官兵的前途和命運擔憂,總結過去,展望未來,審時度勢,研究一起投奔共產黨。得到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的引導和支持,毅然決定策反部隊,舉行前線起義。5月學習結束,吳光烈和田興超回原部隊石門縣暫5師駐地,在軍中秘密組織串聯,傳播進步思想,開展策反工作。陳范回鳳凰、麻陽、松桃作起義策應。起義準備工作接近尾聲,準備揭竿而起時,因機密敗露,起義骨干被軍部逮捕。吳光烈、吳鎬(吳光烈侄子)、王吉全被以“通共投共,背叛黨國”罪殺害。一代抗日英雄,在即將走向光明的前夜,死于同僚們的槍下,譜寫了一曲壯麗的悲歌。吳光烈年僅41歲。
今年9月1日,我聯系上吳光烈孫子吳秀義,邀請新寨村負責人陳群,三人來到野牛山高坳,拜謁吳光烈陵墓。俊春陵園坐落在高坳的山麓,墳塋靜靜地臥在青山環抱和松柏掩映中,周圍漫布著無數的青藤和無名的野花。
旁邊一塊立碑上鐫刻著湘西統領陳渠珍的兩首詩。其一:“蜀道崎嶇不易行,溟蒙云霧繞川城。羈身迢迢千里外,藏劍夜夜匣中鳴。”其二:“錦繡河山雖已碎,興亡事業未卜中。倚欄縱目窮千里,慷慨悲歌壯士雄。”頌揚吳光烈從軍報國的情懷和壯志未酬的遺憾。
細細讀過吳光烈的碑文和他的生平事跡,我感慨萬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點上三支香煙,插在墓碑前的香爐里,虔誠地鞠了三個躬。
離開時,我對他說:“老人家!過兩天就是9月3日,我們國家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大閱兵,您在天有靈,帶著你的兄弟們去看看吧!”
下山路上,我腦殼里冒出一副對聯:
光宗耀祖,家山有幸埋忠骨;
烈火雄心,壯士無悔寄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