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沅水夕照 石流 攝
李詩好
暮色在沅江水面鋪開時,整條江便洇成了一幅金邊水墨長卷。兩岸的石壁漸漸隱入陰影,那些被江水沖刷了千百年的褶皺里,仿佛還回蕩著古老的楚地歌謠。
此刻,夕陽將最后一縷金輝灑向江心,粼粼的波光頓時化作流動的綢緞。風(fēng)過蘆葦,沙沙作響,驚起幾只白鷺,翅膀掠過處,灑落一串閃著金芒的水珠。“沅有芷兮澧有蘭”的詩意,便在這光影交錯間悄然浮現(xiàn)。
我牽著兩歲半的小孫女來到青石碼頭。她突然掙開我的手,踮起腳尖去夠水面躍動的光斑,水珠濺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爺爺,太陽掉進(jìn)水里碎啦!”她驚喜的童聲引得岸邊拍照的游客紛紛側(cè)目。這讓我想起去年在襄陽古城墻邊看到的晚霞,此刻似乎都裝進(jìn)了她亮晶晶的眼眸里。
今年的江水格外豐沛。清澈的水中,水草如綠絲帶般輕盈搖曳。我剛給小孫女套上救生圈,她一轉(zhuǎn)身就像條小魚似的滑進(jìn)了淺水區(qū)。不遠(yuǎn)處,幾個孩童正用塑料桶舀起一汪夕照,歡笑聲隨著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
江心處,幾艘航運船靜靜停泊。船尾晾曬的藍(lán)布衣衫在晚風(fēng)中輕輕擺動,這景象讓我驀然想起父親——那年他逆流前往辰溪,江風(fēng)將他的衣衫吹得鼓脹如帆。如今這些晾曬的衣物依舊在風(fēng)中飄蕩,卻再無人記得衣襟上沾染的辰河煙雨。突然,一艘快艇呼嘯而過,掀起的浪濤打得航運船左右搖晃,船上的人直起身剛要呵斥,聲音便被轟鳴的馬達(dá)聲吞沒。
遠(yuǎn)處深水區(qū)傳來少年們戲水的喧嘩。小孫女停下拍打的水花,望著那片幽藍(lán)出神。她的小腳丫在深淺交界處試探,剛觸到冰涼的深水就立即蜷縮回來。我看見她緊緊攥著救生圈,指節(jié)發(fā)白,下唇咬出一排細(xì)小的牙印——這神情與我五十年前初次涉水時如出一轍。
“爺爺,我要游到亮亮的地方去!”她突然指著波光粼粼的深水區(qū)喊道。救生圈上的小黃鴨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雀躍。望著她既向往又畏懼的模樣,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
漫步道上,香樟樹下三三兩兩的行人或駐足賞景,或拍照留念。老石頭的二胡聲與江水應(yīng)和,幾個老人下棋時“將!軍!”的喝彩驚飛了灘涂上的白鷺。這時,城市廣場的音樂聲隱約飄來,《最炫民族風(fēng)》的節(jié)奏融入了粼粼波光之中。
對岸“沅水畫壁”的射燈次第亮起。千年摩崖石刻在光影中蘇醒,宛如正在揮毫的古人。老張釣起一尾鯽魚,看了看又輕輕放回水中。“這水里沉著屈原的詩呢。”父親當(dāng)年立在船頭說的話,此刻似乎又在江面上輕輕回蕩。
當(dāng)霓虹開始在水面織就彩綢,夜市的烤腸香氣隨風(fēng)飄來。小孫女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正捧著烤腸大快朵頤。五十年的光陰突然在這個瞬間坍縮——原來每個在沅江畔長大的孩子,都曾在黃昏的江水里打撈過金色的童年。
月光為小孫女的睫毛鍍上銀霜時,我忽然明白這條江為何流淌千年不息。她蜷在救生圈里的身影,疊印著五十年前我的倒影;而父親當(dāng)年立在船頭的剪影,又與此刻岸邊的我重合。沅江就這樣默默收藏著——收藏屈原飄落的詩句,收藏父親衣襟上的風(fēng)痕,收藏我童年踩碎的水花,現(xiàn)在又開始收藏孫女指尖躍動的晶瑩。
歸途上,江水輕拍堤岸,似在清點層層疊疊的時光。小孫女在夢中蹬了蹬腿,救生圈上的小鴨子隨之一晃,驚起水面細(xì)碎的銀光。這讓我想起沈從文筆下那條“清澈燭照”的辰河——原來千年的沅水,不過是在等待所有時代的倒影在此輕輕重疊。
